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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远的钟声就像弦乐的余音蓦地撞入耳际,李连衣回神,才发现外面已黑了,模模糊糊看到程先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程先生放下茶盏,捋了捋已蓄半尺的雪色胡须,若有所思地看向李连衣。
“老聃其人高深莫测,没有庄周放旷,却比之稳重与豁达。”程先生说。
“确实如此。听程先生一番讲解,小生如沐春风,真真恍若置身千年前的世界里,面对着老庄二人,观其辩争,与之攀谈,”李连衣望向面前越发模糊的身形,恭敬道,“只觉这两个时辰也似乎只过了一炷香罢了。光阴不留人。”
程先生似乎轻笑了一声,李连衣开口说时辰不早了,程先生早些休息,说罢背上书箧告辞离开。程先生没有留他,而是唤了小童来掌灯。
李连衣跨出屋门的一刻,身后一片大亮,他没再转身向程先生道别,而是径直走向院门。屋外确实黑糊糊一片,但也不至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程先生让小童送送李连衣,李连衣赶忙拒绝,两厢尚隔着堵墙,李连衣就说:“经年求学,一个人走夜路惯了,程先生莫要担心。若连孤身处世之胆都没有,也枉读了这么多年诸子,拜了这么多年圣人了。”
话说出口,李连衣才觉冒失了,似乎有种轻蔑之态,没把程先生放在眼里的感觉。见程先生没有答话,李连衣快步走了出来。小童“砰”地一声把门闭上,李连衣心里也“砰砰”跳了两下。要明日再来,还能进去吗?李连衣有些慌。
李连衣正了正背上的书箧,朝远处亮着的灯火走去。白日里走时,只觉那些卖糕点吃食的铺子离“浸芳舍”很近很近,似乎只有几步之遥,现在再走,似乎隔了有数里地。
李连衣望着远处挂起灯笼的包子铺,想起了午时遇见的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儒生,他的长衫衣领处开了道尺长的口子,重要的是他向老板询问了修补衣物的所在——正衣坊。而后他跟着那位并非同门的儒生,走进了这间享誉这座江南小城的绣坊。无疑,令他大开眼界。
于是,他用整个下午回忆了自己在正衣坊的遭遇——
兴安街很热闹,可他们既无心也无钱欣赏这些物件和场景。闲极无聊,李连衣问那位儒生:“兄台也是来常州求学的吗?”
“嗯…是也不是…”对方的话模棱两可,令李连衣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家在江北,家里遭了饥荒,娘便让我来找居住于此的姨娘借点银粮。姨娘家开药铺的,想来手头能宽裕些。”儒生开口。
李连衣看着这位仁兄扯坏的衣衫,只觉眼前浮现一番破败之景,家徒四壁,潦倒经年,心下更加黯然。
李连衣想说什么话来安慰对方,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李连衣正愁苦无法劝慰对方,儒生这时又说:“听说江南大儒程方青居于此间,这几日也想着去拜访拜访,向其讨教一番,也不枉来此一遭。”
李连衣闻言,赶紧把话接上去:“哈哈仁兄,没承想我们竟真的是殊途同归,说实话,方才我已经去过程先生的‘浸芳舍’了,目下程先生在用午膳,待未时一到,我就过去。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啊!”
因为过于兴奋,李连衣猛地一拍对方,竟忘了他们可还是陌客。儒生受到惊吓,侧身欲躲,不提防此时一辆马车正疾驰而过,李连衣赶忙拉住他,马车堪堪擦着衣服过去,二人刚要松口气,却听“呲啦”一声,白花花半个膀子已露出来了。
李连衣扯着嗓子嚷起来:“谁家的登徒子、浮浪儿不带珠子也敢出来赶车,当真是盲人瞎马哎…”
马车的车帷掀开,一个约莫年过四旬的女人探出头来,她回头,瞧见了一个趾高气扬的头戴四角方巾的少年,以及一个衣服彻底被扯坏的儒生。
李连衣看着那一头玛瑙流苏,暗忖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女眷,一时惶恐,赶忙闭了嘴。
马车倏忽拉远,李连衣看着前衣后领皆已破烂的儒生,赧红着脸惭愧道:“兄台见谅…”
“不妨事。”李连衣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忽见得那马车不知何时停住了,停在了一个阔气辉煌的店铺门口。马车的车壁正好挡住了店铺的幡子。李连衣心中疑惑,指着马车停靠的方向问儒生:“那里是做什么的?”
儒生按着胸前的衣服,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脱口而出:“正衣坊呀!”
李连衣把手搭在儒生肩上,正好拉住扯开的衣服,盖住长长的口子。
二人就朝正衣坊走,李连衣忽地开口问道:“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孙惟安。”
“嗯,惟贤惟德,国泰民安,好名字。令尊肯定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什么呀,这是我娘给我取的,我爹只会整天介扛锄头刨地。”
果然如包子铺老板所言,兴安街过半,丈高的幡子,耀人的金匾,要多招摇有多招摇。孙惟安朝那金匾努努嘴:“你知道这金匾来由吗?”李连衣连连摇头,孙惟安朝他耳边凑了凑,悄声说:“这可是御赐的。”李连衣惊愕得张大了嘴。
“那位大嘴书生,”忽然有人喊他,“要来购置新衣吗?”
李连衣和孙惟安循声望去,看见金灿灿的大字底下,一位身着罗裙的绣娘正面带笑意地朝他们招手。
李连衣稍稍作惊,心想裁补衣物的也要招徕顾客?我二人穿着如此质朴,正衣坊竟能如此热情,想来能为圣人褒奖,也是不无原因的。随即,二人欣喜抬脚,可还没走几步,身后一矮小男子已快步上前,其身后两个壮汉把他们挤到一边。李连衣看见,前边的男子个头虽小,嘴巴却异常地大。
男子上前轻拍了女子的肩,故作愠怒道:“若再这样叫我。家父可要把你这金匾换成银匾了。”
“呵呵,常公子说笑了,”女子捂着帕子掩面笑了,“谁不知常州常家‘银天下’的盛名,‘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若非金器是皇家专铸,这常州合该跟您姓了。”
“你们这些女子,便只会耍一耍嘴皮子,莫非这常州的常与我常文韬的常两写不成?”男子轻哼了一声,“别看盐铁转运使也姓赵,可两厢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早晚一张票子把你们买下来!”
绣女以为这位腰缠万贯的男人真生气了,便过来要拉男人的手:“奴家不知哪句话又惹恼了常公子,您肚里可是能横船的…”
话没说完,男子一把搂住女子纤细腰肢,下颔抵到女子的额上,他张开大口似要把女子吃了:“哥哥与你闹着玩呢,快去把最新最好的布料拿出来,本公子今日要在正义坊量体裁衣!”
绣女惊喜参半地挣脱开男人跑进去,大嘴男子紧跟着摇头晃脑地走进去,却似无意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李连衣一惊。
李连衣和孙惟安走进正衣坊,着实是见了世面:没想到店面看着不大,里面却甚是宽敞,一眼望过去,竟满满是眼花缭乱的衣物与布匹,真真如迷宫一般。
店里的人和街上并无两样,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二人在里面转着,各自品鉴着心中最佳衣衫和料子。不提防里间的一扇门忽然开了,一位女子蹙着眉从里面冲出来,因她低着头,差一点和李连衣撞到一起。
女子惊呼一声,李连衣同样惊慌不已。李连衣定眼看时,才发现对方好生熟悉,待女子抬起头来,李连衣放看清女子样貌——
竟是她!
一个时辰前,在桥上,在骤风细雨里,在那把素雅花伞下,那双手,那双清澈的眸,她的一举一动都像那把飞出去的伞般的,撞在他的胸口,令他的心,悸动,躁动。
而现在,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果说,雨天失伞彰显了她的柔弱无力与狼狈无措,那么此时此刻显露出的则是她的孤身无助和困窘不堪。
他不知道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着她的愁苦模样,便已知她的深重心事。
“正衣坊新进了许多款式的料子,公子要不要…”一番慌乱之后,她佯装镇定,准备热情地向顾客介绍布料款式,却忽地认出了他,一时怔住。
“怎么是你?”两人愣了半晌,齐声向对方说。
“我…”两人又同时开口。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妇人,身段匀称,衣裙亮闪闪的,一看就高贵得很,脂粉涂抹得浑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但李连衣打小就知道,无论外表再如何光鲜亮丽、体面动人,让你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几何,但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就像树有年轮,人也有,人的眼睛就是人的年轮,它清楚地记录着你所经历的一切——包括难以回首的过往,荣辱祸福,一往而深却又不知所踪的所谓的“情”。眼睛里会吐露出你的精神气,赤子的眼是明亮的,不含浊垢的,而随着人的成长,眼睛在一次又一次的世故与不公里变得浑浊,掺进杂质,并最终看不清世上的一切,包括自己。
李连衣第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妇人就是方才坐在扯坏孙惟安后领衣服的疾驰马车里并探出头来眺望的女人。好巧不巧。
可女人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未对此提起半句,而是对着女子说:“赵家的女子不能抛头露面,这是赵家历代铁定的规矩,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带回去!”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女子把一双小小的拳头攥紧,她没有回头,背对着妇人说,“当初我是不喜这行当的,是你们非要把我送来学刺绣、做女工,如今我喜欢上了,你们又想把我带走,我岂是任你们随意摆弄的玩偶?”
“西漓,”妇人服了软,“跟姨娘回吧,你若真心喜欢,家里大不了再为你建一座绣坊。”
说罢,上前拉起女子的衣袖,女子却不领情,冷冰冰地放出话来:“我喜欢的不只是绣衣,还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每个人。你觉得凭你横行河北一道的财力与本事,能把这些都带走吗?”
女子看着妇人白嫩的手,轻柔而强硬地开口:“放手!你知道我的脾气的。”
妇人悻悻地松开了女子的衣袖,转身向外走去,撂下一句话:“便再等几日,你也知我的底线。”
“你来购置衣物?”待姨娘走后,赵西漓问李连衣,脸上漾起一抹笑意。
“嗯…不,”李连衣点头又摇头,显然已经紧张到手足无措,“我是来陪朋友补衣的。”
李连衣尴尬笑笑,脸上却已红光一片。孙惟安朝赵西漓点头示意,赵西漓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补衣来这边吧。”赵西漓微笑着说。
说罢,领着二人来到了一间小屋里,灯火通明,赵西漓让孙惟安换上备用衣服,然后闭了房门,转身出来。李连衣便也跟在后面出来。
“方才那位是你姨娘?”李连衣试探性地问道。
“是,”赵西漓的眉头肉眼可见蹙起来,“哼,莫要再提她了。”
李连衣看到她有些许愠怒,不敢再作声。
“那个…”尽管赵西漓已不再是一个忸怩姑娘,但提起与他的邂逅,仍是略显紧张,“多谢你了。”
约莫一个时辰前,天空还下着微雨,赵西漓给在正衣坊订制衣物的人家送过长裙和衫子后,回来途中经过一座石桥,顿觉桥下流水、远处人家、袅袅炊烟,竟别有一番韵味,她便撑着伞站在桥头欣赏在这少有的闲暇时光中难得一见的雅致风景。
可“风打观景人”,疾风突至,一阵旋风同她争抢起来,末了,携着她的伞,直冲桥下。然后撞进他的怀里。这是他们的不期而遇,是他们的初逢。
“我也是恰巧遇到,”李连衣支吾着,“那伞…没坏吧…”
李连衣微微侧眼,看到赵西漓摇了摇头,脸上似乎泛起了一层红晕。
忽然,李连衣听到什么声音怦然作响,接着便看到孙惟安已经衣衫整齐地站在他的面前。
孙惟安的身影忽然变得昏黄,随后散成碎片了。
路再漫长总有尽头,夜再深总会天亮。
晨钟暮鼓,酉时过半,包子铺已打烊了,只有前方的酒馆还亮着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也许在等待破晓的时间里,酒后长醉,忘记来路与归处,是羁旅游子们最好的慰藉。
李连衣没有逗留,继续向前走,他不是羁旅客,这里不是他的归宿,他是读书人,他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