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除夕清晨,天际泛着铅灰色的光。村庄还未完全苏醒,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混着远处牛哞,在料峭寒风中传得很远。屋檐下的冰棱折射着微弱晨光,早起的农人们裹紧棉袄,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转瞬消散,仿佛在为新岁鼓劲。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漫长而凛冽,却冻不住家家户户窗棂透出的温暖光晕。
灶屋里飘出柴火气,女人们已经在案板前忙碌。菜刀与砧板碰撞出细碎的节奏,铁锅里熬着的玉米碴粥咕嘟作响。男人们踩着积雪走向牲口棚,铁锨刮过青石板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耕牛。懂事的孩子们把薄被叠成方正的豆腐块,用旧报纸擦拭斑驳的木桌,扫起的灰尘在斜斜射入的晨光里翻飞。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屋檐时,家家户户的粗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稀饭,配着自家腌制的咸菜条,条件好些的会添上粉条炖肉——这已是全年最丰盛的早餐。
早饭后,男人们搬出红纸与笔墨。天明踮着脚看父亲裁纸的动作,那把生锈的剪刀在父亲布满老茧的手中灵巧得像只燕子。砚台里的松烟墨泛着乌光,父亲运笔如飞,"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力透纸背。七岁的天明攥着羊毫笔,手腕却总止不住发抖,墨迹在红纸上洇成歪斜的蝌蚪。父亲叹口气,把他推到灶台边:"去帮你娘烧火。"
午后两点,山坳里的太阳终于攀上树梢。空气里浮动着硫磺的气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家家户户的土灶台上蒸腾起白色雾气。天明家的八仙桌上摆着六荤四素,红烧肉颤巍巍泛着油光,炸丸子堆成金黄的小山。父亲抿着散白酒,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难得的笑意。母亲往他碗里夹了块肥肉:"少吃点,晚上还有饺子。"
暮色渐浓时,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村口的老槐树。天明和天富举着自制的灯笼——两个绑在木棍上的罐头瓶,烛火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在结了冰的巷子里疯跑。他们哈着白气,看自己呼出的白雾在月光里消散,听远处传来守岁人家的欢声笑语。当午夜的鞭炮声炸响时,天明看见父亲把一挂万字头的红鞭炮铺在雪地上,火星子溅起的瞬间,映亮了整个院落,也映亮了门框上新贴的春联: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