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席》
茶烟漫过博古架上的铜雀香炉时,主人家第八次抚平檀木椅垫的褶皱。霁红釉茶海盛着第七巡龙井,琥珀色茶垢在盏沿咬出一圈年轮——这无声的日晷,倒比檐角铁马更会催客。
作客原是读云之术。城南米铺孙掌柜能从主人家斟茶时手腕的三次颤动,辨出"天要落雨"的逐客令。偏有那痴人,非等铜漏滴尽申时三刻,待主人家翻出压箱底的霉变普洱,方捻着山羊须叹:"好茶须得慢品。"却不知屏风后小厮早蘸湿了抹布,单等他起身便擦去青砖上的鞋印。
城西当铺秦老板待客时,连廊下的画眉都学得虚礼。见客至,必高呼"开窖取道光年的状元红",那酒坛黄泥封口倒是斑驳,坛底"丙午年造"的朱砂印却鲜亮如新。上月他赴盐商寿宴,醉中吟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归家方见礼单夹着当票——那尊贺寿的鎏金弥勒,原是自家半年前死当的物件。
墨香阁雅集最是荒诞。洒金笺上墨迹游龙,嘴里"笔走乾坤"的赞叹漫出轩窗,个个却斜眼觑着案头《润笔价例》。王举人新得的"烟锁池塘柳"被续成"锅炖柴火鸡",偏要抚掌称妙,归家便撕了澄心堂纸:"这等俗物也配论诗!"
倒是漕帮汉子痛快。粗陶碗碰出三两道豁口,辣嗓子的烧刀子灌下去,句句"扯你娘的臊"掷地有金石声。不像朱雀桥那帮清客,明明案头镇纸下压着"酉时闭门"的帖子,偏要吟哦什么"有约不来过夜半",倒把催客的梆子声吟成了风雅。
细想来,人间本是流动宴。今日你在我廊下躲急雨,明朝我在你门前借灯笼。何苦将八仙桌摆成楚河汉界?倒不如学关帝庙前茶摊,粗陶壶里永远续着滚水,长条凳从卯时温到戌时,南来北往的客,饮罢各自掸衣去——青石板上水痕未干,早映着下一位的蓑衣影。
檐角铁马叮咚,主人家第九回转出月洞门。这回越窑秘色盏里沉着两片焦黄茶梗,滚水冲下去,正够说半句"天晚路滑"的工夫。茶烟散尽处,檀木椅垫的牡丹绣纹早教人磨出了经纬,倒比主人家额间的川字纹更显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