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大梦十环》——连载03

第四秒 苍蝇

       思青得知自己考上T校的那一天,还在亲戚的包装厂打暑期工,大概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他正在车间里搬箱子,老远看到刘成国穿着汗衫短裤冲了进来,见人就问思青在哪。思青照常走到库房码好箱子,才走到父亲身边问怎么了。成国看到思青,声音提高了好几度:

       “你考上T校了,录取通知书刚到,你考上T校了!”

       思青没有觉得意外,也没啥惊喜,淡淡地哦了一声。高考数学最后一个大题他只答了一半,至少丢了十几分,他想清北肯定是没希望了,后面的几门纯属是为了走完流程的感觉。任冉据说考砸了,整个暑假都没有她的消息,当然,思青也没有指望任冉会打电话过来,在他说了那样过分的话和做了那样的事之后。他有猜过任冉会去哪个城市,也问过跟她要好的同学,好像都说是报了上海的哪所学校,所以思青偷偷把第一志愿填了同在上海的T校,不在Top 5之列,倒也经常能排进前十,算是大部分人听了都会羡慕一下的学校。分数自然是够的,可又不确定是否能够在上海再见到任冉,所以他并没有父亲表现出来的那种兴奋和得意,只是觉得总算可以走的远远的,内心多了些笃定,有些开心,但不多。

       接下来自然是各种答谢宴,被父亲领着不停地敬酒,被各种没怎么见过的亲戚和朋友“啧啧啧”地夸赞着,收一些厚薄不均的红包,讲点淡而无味的感恩的话。喧嚣了几日,思青还是照旧回工厂打工,没觉得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所以趁还在,把该过的日子接着过下去,当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他是厂里上班的工人里面最年轻的,虽然是兼职,却是最肯出力的那个,像是在参加某种比赛,要赢得某种并不存在的荣誉。年长的工友笑话他,说他是老板派来打样的,好让其他人不好意思偷懒,他沉默不语,闷声流自己的汗,休息时、吃饭时都躲在一边,心里想的是跟任冉最后相处的那段日子。

       高二寒假回来之后,两人似乎更加默契,思青会等在任冉宿舍楼下跟她一起出操,吃早饭,去教室,晚自习结束后俩人一起回宿舍,偶尔也会在操场上散会儿步,聊聊同学的八卦,更多的是思青跟任冉复盘当天老师讲的不清楚的地方,数一数距离下次模拟考的日子。远远看到老师,俩人会默契地拉开距离,然后在某个路灯找不到的地方再次集结。他们知道学校对待早恋是什么态度,轻则叫家长,严重的会把俩人分到不同的班级,甚至点名通报。

       思青不知道任冉对自己是什么想法,也许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外加半个老师,他也从未对她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不是不敢,而是觉得这种状态好得很自然,无需靠某种仪式化的动作来强化或者宣示主权。好像玻璃珠丢进水里,看起来融为一体,捞出来之后依然是干干净净的。同宿舍的室友晚上有时也会听电台里的深夜情感节目,里面有一些年轻的听众打来电话,讲述自己的情感经历和性经验,对他们而言有点性启蒙的味道,所以听得很认真,有些情节也会让人脸红耳热乃至心生向往。思青不是没有想过,但不是对任冉,他觉得任冉是那样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子,不忍亵渎,也不知该怎么开始。

       思青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乱发,破衣,满脸胡茬,想起当时在公共水房洗衣服,遇到任冉,被她二话不说抢了过去,水很凉,她的手很红,脸也很红;又一次是思青在洗头,被任冉看见他用的是普通的肥皂,于是拿自己的洗发水放在一边,思青觉得不好意思,说我的头发长得不好,用什么洗发水都洗不顺,索性用肥皂,任冉没说话走掉了。那个洗发水很好用,洗完后感觉身上有任冉的味道,所以思青也就留下了。

       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明白呢?如果一个女生这样对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呢?怪只怪自己不够勇敢,木头一样的脑袋,还自以为聪明的很!

       那年暑假,两人几乎每隔几天都要通一次电话,大概是有一次两人的聊天被刘成国从另一个房间的分机里听到了,开学后成国特意跑到学校反映了这个情况,然后两人就被老师拉去谈话。思青对成国很无语,恨也恨不起来,因为早已没啥期待,只是想不到平时闷葫芦一样的父亲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他只是觉得对不住任冉,觉得很没有面子——他想象父亲找老师的时候,八成说的是他儿子多么优秀,志向如何远大,不能被儿女私情耽误了,搞不好还会说任冉是城里的女生欺负思青老实,不会是真的在谈,随便耍耍朋友而已,一旦伤了他儿子的心,会影响学业云云。

       思青懒得跟成国解释,他也不可能相信两人并不是只顾谈情说爱而荒废了学习,成绩可以说明一切,思青依然占据了每次模考成绩单上最前面的位置,任冉的名次也从二十几名渐渐升到了前十。他觉得成国纯粹是因为自私,把思青当成了他失败人生的救命稻草,儿子的成就便是他的,不容任何闪失,至于思青心里怎么想,都不重要,照他的话讲:“你以后就明白了。” 可他刘成国明白什么了?活了大半辈子,每每还是怨天尤人,自怨自艾,总以为自己在忍辱负重,扛起天大的包袱,关键时刻却总昏招频出,感动了自己,却于旁人无益。

       谈话事件之后,思青不知怎么面对任冉,上课时也不敢朝她那里看,好几天也没去楼下等她。直到有次课间休息回来,发现书下压了张纸条,熟悉的字体,写着 “没什么,没关系”。思青冥思苦想这个“没什么”,到底是对这个事情“没什么”,还是说他俩之间的关系“没什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找任冉聊一下,当晚往回走的时候追上任冉,拉了一下她的手,那是他们第一次拉手。俩人走到常去的树下,思青问任冉那个纸条什么意思,看到任冉低着头不说话,眼里有光在闪。又问俩人以后会怎么样,像以前一样,还是做回普通同学,任冉抬起头,看了思青好久,说:“我们本来就是普通同学”,过了几秒又说:"先不要想这么多,我们一起努力,先毕了业考上理想的大学,再谈以后的事情好不好?" 思青早已经被那句 “我们本来就是普通同学” 震得思维骤停了,后面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原来她真的只是把我当普通朋友,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罢了罢了。。。

       紧接着,思青不知道自己是脑子秀逗了,还是怒火攻心,一把抱住任冉就要亲上去,却只亲到了半边耳朵和头发,任冉扭头扭得迅速而坚决,没有任何犹豫。思青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个石头一样的任冉,倒也没有挣扎,只是头也僵在那里,感受着思青嘴里呼出的热气,给她的思绪蒙上一层雾气。过了许久,思青推开了怀里的女孩,心一横,撂下一句狠话:“那以后都不要在一起了,学习重要,谁也不要再找谁了,就这样吧!” 扭头走向宿舍方向,鼻腔里还有女孩的气息,心已经碎成无数片,还好没有在女孩面前哭出来,因为眼泪在好些年前就流干了。

       打那以后,两人不再有互动,有几次思青在去食堂的路上看到任冉,想停下来打招呼,任冉也看到思青,脚步放慢,满眼期待,最后却还是擦肩而过了,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个月,任冉回了学籍所在地的学校准备高考,也没有跟思青说起,直到第二天看到那个座位空了,思青觉得心里面也空了一块,随后还是思青同宿舍的一个女同学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当天晚上思青静静躺在床上,没有办法想其他任何事情,满脑子只有一个名字,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那个在这世界上唯一可以给他安慰的女孩子离开了,被他推开了,甚至没有体面的告别,他不知道该恨自己,还是恨这个操蛋的世界。眼泪最后还是流出来了,他想,至少还有眼泪可以流。

       高三剩下的日子,思青把自己当成了一台做题机器,不再有思想和情感,吃饭和睡觉纯粹只是为了让这机器可以运行下去而已。日子一天一天无比漫长又飞快地过去,然后是高考,然后放假,继续打工,找一切可以占用自己时间和精力的事情做,想办法忘掉那个名字,又盼着有一天可以再见到那个人,轻轻喊出这个名字。

       大学报道的日子快要到了,思青鼓足勇气给任冉家里打了个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你找哪位?” 思青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和气,好像是以前认识的某个人。最后问道任冉去了哪所大学,得知竟然不在上海,任冉的成绩不够一本线,选了一所偏远的大学。要到了学校地址和专业名称,思青挂断电话,沉默半响,命运再次同他开了个玩笑。

       思青的大学生活就这样不情不愿地开始了。

       大一的课很简单,简单到思青觉得自己上的是高四,老师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学识渊博富有魅力,几周之后他便不再去上课,按照高中时的习惯自己看课本和习题,后来连课本索性都不看,整日泡在图书馆看些杂书,累了就去跟同学踢球。思青球技很差,没有底子,好在体力充沛,人又壮实,不惜体力,像只苍蝇一样满场乱飞,也能乱中取胜。对手不喜欢他,有时耍些小动作使绊子啥的,他也不恼,被人放倒之后立马爬起来继续飞,得了个 “跑不死”的外号。快到期末考试的时候,平时不太下功夫的同学都开始活动起来,有人去做老师的工作,有人找班里学霸要笔记来抄,思青没有这个心思,该干嘛还是干嘛,最后一个礼拜,跟要好的几个同学跑到学校旁边的24小时快餐店熬通宵赶功课,成绩下来之后C多B少,至少没有挂科。

       思青不去想自己这样好还是不好,只是顺其自然,想干嘛就干嘛。期末通宵复习的时候,快餐店里没啥人,剩下的一两个服务员也都坐在柜台后打呵欠,思青看着灯火通明的店里和窗外的人来人往和不比白日见少的车流,感到很虚无,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他从来没有想过上了大学之后该干嘛,他前面十几年的拼尽全力只是为了逃离那个家,而现在身在千里之外,他不知道自己是成功了,还是又陷入了一个需要重新逃离的所在。

       他看着店家挂在墙上的灭蚊灯,不停地有小飞虫扑上去,噼啪作响,炸出小小的火花,他觉得自己于这个世界就好像飞虫扑向灭蚊灯,飞虫不知道自己面临怎样悲惨的命运,只是被那道光牵引着,以为光后面有天堂,有它的归宿。被灯烤焦,被蜘蛛吃掉,被巴掌拍死,被杀虫剂喷,都一样,虫子只是虫子,能对抗什么呢。

       思青看着一只苍蝇在灭蚊灯的外壳上慢慢爬,快要碰到高温灯管的时候便走远一点,一会儿又忍不住爬过去,反复好多次。他觉得这是一只有个性的苍蝇,也许是某只牺牲掉的前辈的转世,冥冥中告诉它前面有危险,不要被那光诱惑,去走自己的路。他很想知道这只苍蝇今晚是什么结局,可看着看着,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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