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万里茫茫兴安岭,曾经是游猎民族鄂伦春的天堂。他们一人一匹马,一人一杆枪,呼啸于山野密林,纵横于天地之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逍遥自在。
因为有高山密林作为屏障,长期以来,鄂伦春人是无比自由的,但也无可避免地封闭和落后。新中国成立前,这个少数民族甚至还处于原始社会生活状态。直到1953年,他们才走出森林从事农耕和其它生产经营活动,逐渐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游猎生活。
当年,为了体现对少数民族的关爱和鼓励鄂伦春猎民下山定居,国家在内蒙呼伦贝尔盟设立了鄂伦春自治旗,在黑龙江设立了若干个鄂伦春自治乡,统一提供住房、土地和农具。同时考虑到民族习性,那时鄂伦春人依然可以保留猎枪,并允许适当捕猎。
但由于长期的游猎生活使然,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鄂伦春人并不习惯安居一地,而是依然热衷于到森林和山野里打猎,有的干脆再次进山,宁愿住四处透风的“仙人柱”,也不愿回到山下温暖的房子里。
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家在大兴安岭林区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并全面禁猎,鄂伦春人才正式挂枪息猎,过起了不再飘泊的定居生活。
我曾经去过位于大兴安岭地区塔河县城50公里外的十八站鄂伦春自治乡,拜访过鄂伦春老猎人,听他们讲过在森林里狩猎的趣事险情,欣赏过鄂伦春人美轮美奂的桦树皮工艺品,还到密林里亲眼目睹过猎杀狍子和生吃狍肉的血腥场景。那种原始的生活方式,既让人新奇,又让人震惊。
对外地人而言,来到十八站,除了鄂伦春的生活习俗和民族风情,十八站这个地名本身也很有吸引力:它从何而来?背后又有哪些故事?
直白地讲,十八站是一个驿站名,往前是十七站达拉罕,一直到其起点墨尔根站(今黑龙江省嫩江县境内);往后是十九站,一直到二十五站雅克萨附近(今漠河市兴安镇境内)。
这些驿站,与中俄之间两次雅克萨之战有着直接关联。当年,正是为了抗击沙俄侵略和保卫边疆领土,大清王朝才在康熙年间开辟了这条由25个驿站连接起来的重要运输通道。
这条穿行高山密林的驿路,不仅保证了两次雅克萨之战所需的兵员和物资,还对沟通边疆与内地的交通起到了重要作用。
雅克萨战争结束后,清守兵撤走,这些驿站随之荒废。所开辟的驿路,偶尔只有鄂伦春人通行。光绪年间,吉林候补道李金镛奉命从陆路赴漠河督办金矿,重新开辟了此路,并从二十五站往前延伸,一直三十站漠河胭脂沟。由此,十八站这一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如今的十八站既通公路又通铁路,早已失去它作为古驿站的功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兴的林区小城。这里既是十八站鄂伦春自治乡政府所在地,也是大兴安岭林管局下辖的十八站林业局所在地。
无论是在十八站的街区还是在附近的村落,现在已经很难见到挎枪骑马的鄂伦春人了,也很难见到身着民族服装的鄂伦春人。
定居以来,鄂伦春这个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已经完全汉化,除了有些特别的长相和一手精美绝伦的桦树皮艺术品制作工艺,加上现实生活中几乎销声匿迹的萨满教和萨满服,已经很难找到他们作为少数民族的显著标识了。
2002年春节后,应解放军报编辑吕国英的约稿,我配合军报记者韩国贤进行了实地采访,并主笔撰写了反映鄂伦春人响应国家号召挂枪禁猎的长篇报道,当年3月11日刊登在军报《国防后备军》专版。
2012年11月8日晨草于辽宁沈阳,2021年5月23日晨完善于山西阳泉
附:解放军报2002年3月11日新闻稿《大兴安岭鄂伦春族青年民兵挂枪禁猎纪事》(作者:□李勤俭本报记者韩国贤)
【新闻背景】
鄂伦春族是我国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全国现有7000多人。“鄂伦春”是民族的自称,有两种解释,一是“使用驯鹿(被驯服的麋鹿)的人”,二是“山岭上的人”。过去,鄂伦春人作为游居在大小兴安岭原始森林中的“土著”民族,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狩猎生活,被称为兴安岭上的“森林猎神”。
鄂伦春人有三件宝:猎枪、快马、狍皮袄。
新中国成立以来,鄂伦春人由原始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社会,由游居逐渐转向定居,经历了社会制度、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转变的历史性跨越。
1996年1月1日,我国第一个少数民族自治旗———内蒙古鄂伦春自治旗宣布禁猎后,其他鄂族聚集地政府和林业部门也先后行动起来。
禁猎挂枪,对鄂伦春族人是一场生产、生活方式的重大转变,也是一次痛苦的选择。经过几年努力尤其是鄂伦春族青年民兵的艰苦工作,先后有2100多名鄂伦春猎民放弃了狩猎生产方式。如今除个别猎枪作为文化遗产保留外,猎民的猎枪于今年春节前全部上缴封存。
现在鄂族人又有了新的三件宝,这就是:千里眼(电视)、顺风耳(电话)、长明灯(电灯),不少青年民兵还用上了移动电话。
春节过后,记者深入大兴安岭林区采访。所到之处,看不到一个猎人、听不到一声枪响,耳边只有阵阵松涛和野鹿、狍子、飞龙等珍稀动物的鸣叫声。随行的塔河县副县长、原十八站鄂伦春民族自治乡女乡长魏云华告诉记者:自从上个世纪末全面实施禁猎令以来,大兴安岭林区野生动物明显增多,甚至连绝迹多年的“熊瞎子”、大犴又开始出没于林海雪原。“鄂伦春人都不打猎了?”
“不错,除了政府允许的极个别老猎户的猎枪作为文化遗产保留外,鄂伦春人的猎枪都已上缴封存。据我所知,到今年春节,居住在大兴安岭的鄂伦春人中先后有2100多猎民缴出了猎枪。”现任十八站鄂乡女乡长温彩蓉接过话茬说:“在民兵的努力和全乡猎民的配合下,我乡和其他鄂伦春人聚居地一样,已于2001年12月31日完全实现收枪封存、挂枪禁猎的目标,共收缴猎枪237支。如今,鄂伦春人已经彻底告别了狩猎历史。”
“最后的猎神”与最后一杆老枪
记者慕名来到被誉为“最后的猎神”的十八站乡鄂族村老猎民郭宝林家。
刚踏进门槛,就见一支擦得锃亮的猎枪悬挂在堂屋正面墙壁的中央。这是一支已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枪,爷爷传给父亲,父亲传给郭宝林,它跟随三代主人到过多少地方,打过多少猎物,谁也说不清了。
从居住条件和室内摆设看,老猎民一家的生活过得不错: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冰箱、彩电,可直拨国内长途的程控电话;做生意的小女儿还配上了电脑,用上了手机。在这里,除了那杆老猎枪、很难找到游猎民族的痕迹。郭老爷子的老伴满脸笑容地抖出家底儿:三个女儿两个出嫁剩下的三口人全年忙乎着种植木耳和做生意,年收入上万元,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将近古稀之年的郭宝林仍不失幽默:“我早就不上山打猎了。这杆老枪,这身老骨头,都变成文化遗产喽。”女乡长温彩蓉介绍说,郭老的猎枪是作为鄂伦春族文化遗产保留下来的,全乡就此一家,尽管政府允许郭老打猎,但老人已有两年时间没进过山林了。
作为“森林猎神”的后人,像郭宝林这样的老猎民能习惯远离狩猎的日子吗?
面对记者的疑惑,郭宝林显得很坦诚:“刚开始是不理解。可我们鄂伦春人毕竟是大山的儿子,比谁都懂得珍惜山林的和谐。咱们当民兵的晚辈们说得在理儿,森林是我们的,更是后人的。就算为了儿孙们的幸福,我们也该放下猎枪,保护那些可爱的生灵。”
郭老猎户和他的猎枪,已真正成为鄂伦春人漫长狩猎岁月的缩影和北疆游猎民族文化精粹的象征。
“猎神传人”成为缴枪第一人
那天,时任乡长的魏云华刚走进青年民兵郭志昌的院门,就听到一阵愤怒而绝望的咆哮:“谁敢阻止我打猎,我就用猎枪把他的脑壳打开花!”
眼前的情形委实让人吃惊:郭志昌手握猎枪,两眼通红,火山一样堵在堂屋门口。他爱人吓得语无伦次:“乡……长,您改天来吧。他刚喝了两斤老白干……正耍驴脾气哩……”
身为鄂伦春人,魏云华理解郭志昌的心情。这个13岁就随父亲进山打猎的汉子,不仅长得彪悍威猛,猎人味十足,枪法还特准,能摸透各种动物活动规律,是个远近闻名的狩猎高手,被称为“猎神传人”。在漫长的狩猎岁月中,郭志昌爱猎枪胜过爱自己的妻儿。对他来说,有猎枪就有希望,失去猎枪就等于失去一切。不论从生活传统,还是从感情上说,郭志昌和所有猎民一样,怎么也舍不得放下心爱的猎枪。
“可你是乡里的基干民兵呀,老乡们都看着呢。你不带头,这工作怎么开展?”魏乡长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乡长,这个觉悟我有。可我心里憋屈呀!”动情处,郭志昌泪流满面。“我寻思着,咱不打猎了,能不能把枪留下?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说没就没了,我怎么向老祖宗们交待?”
“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基干民兵!”乡武装部长也在一旁做着工作。
对视枪如命的猎人来说,告别猎枪无疑是痛苦的。两天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郭志昌交出了猎枪,成为全乡交枪禁猎第一人。两个月后,全乡56名拥有猎枪的民兵全部主动交出猎枪。
差点被“红牌”罚下的“准女婿”
一天傍晚,鄂伦春族青年民兵吴兴东到未婚妻家商量结婚前的准备事宜,碰巧未来的老丈人魏正明正打电话联系购买猎枪。小吴感到不解:“魏叔,不是不让打猎吗,您买猎枪干啥?”
“什么不让打了?山林这么大,偶尔进山过过瘾,鬼知道?”魏正明不以为然。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忘了,挂枪禁猎,我们民兵也有责任。”
这下魏正明不高兴了:“你小子,威胁我是不是?别忘了,我女儿还没进你的家门哩。现在你就想当家作主啦?”
“都啥时候了,你还那么认真?”未婚妻赶紧跑过来劝阻小吴。“眼看就要结婚了,你瞎折腾啥?”眼看父亲和未婚夫就要闹翻,憧憬着幸福生活的姑娘比谁都着急。
魏正明气得直哆嗦:“算你有种。我就不相信收拾不了你。”一
生气,他的倔劲儿又上来,“你爹娘不是急着抱孙子吗?告诉你,我闺女不嫁了。这个家,我说了算。”话刚说完,就一把将小吴推出了家门。未婚妻急得直抹眼泪:“东兴,求求你,别管这档子事儿,好吗?”
吴东兴连头都没有回,义无反顾地朝村长家走去。
魏正明猎枪没买成,气得将彩礼退给了吴东兴的父母,扬言要取消这门婚事。最后,乡长和村长联合出面,这场“准丈人”要将“准女婿”“红牌罚下”的风波才算平息。不久,小吴与女友如期举行了婚礼。
“猎神”如今叫“护神”
挂枪易,禁猎难。为此,十八站乡鄂伦春族民兵成立了野生动物巡护分队,常年不定期地巡逻在深山密林之中,配合林业公安部门打击盗猎分子。昔日的“森林猎神”,已成为“野生动物的保护神”。
去年中秋节那天,巡护分队在执勤途中忽然听到阵阵枪声。到了跟前,才发现老猎民林子顺、魏中山正在密林中比试枪法。老哥俩从小就在一块打猎,枪法不相上下,既相互敬重又互不服气。禁猎后,两人没有机会一争高低了,便琢磨出定期到山林中比试枪法的点子,谁打松果多就算谁获胜。面对怀旧的老前辈,队员们只能轻言细语地讲明道理:即便不伤害野兽,枪声对它们也是一种威胁,同样不利于动物生息繁衍……
同族同宗同血脉,心灵总是相通的。从此以后,两位老猎民再也没到山林中比试枪法。年底,他们响应政府的号召,将擦得锃亮的猎枪上缴封存。
猎枪上缴封存,鄂族民兵并不放弃护林和打击盗猎犯罪分子的责任。
1998年4月19日上午9时许,十八站鄂伦春族民兵应急分队接到可靠情报,一伙外地盗猎分子正在黑熊沟附近追杀一只母熊。不到10分钟,应急分队集结完毕。40分钟后,8名鄂伦春族青年民兵赶到黑熊沟。眼前的情景使他们怒不可遏:盗猎分子不仅在母熊出没的地方挖下了陷阱,还在主要路口设置了铁丝网和钢板夹。他们当即填平陷阱,拆掉路障,并及时展开潜伏和追捕行动。经过4个多小时的周旋,5名狡猾的盗猎分子被制伏,当场缴获猎枪6支,枪弹400多发。已有身孕的母熊得救了,盗猎分子也得到应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