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我取下眼镜，泪水盈满眼眶，滑落在那旧时理发箱上摊开的发黄的信纸上，浸润开来。
透过纸上渐渐模糊的秋儿两字，我仿佛又看到了我那驼背的父亲，背着旧时的理发箱，沿着家门口的小路往家挪。幼小的我站在家门口，看着远处小路上那一颗小黑点慢慢变大，最后变成我的驼背父亲。
父亲看到我，就唤我一声秋儿，紧接着他往往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一个蚂蚱或是一把意外得来的弹弓，然后满足的看着我忍不住表露出的惊喜模样。这画面，在父亲走了的这五年，我时时忆起。
父亲原名刘爱国，但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这个名字，村里镇上的人习惯称他驼剃头。因他驼背，以帮他人剃头为生。
儿时，每个月大约有一半时间，父亲会早早地出门。然后走村入户，帮助他人剃头。他驼着背，背着他的理发箱，在村里以及临近几个村的田间小路中穿梭。
不用吆喝，大家都认识他，家里有需要剃头的自会叫住他。随便找个亮堂点的地方，一根凳子、一盆水备好。
父亲随即将他的理发箱打开，推剪开始在剃头人头上游走，不稍多久，一个平头就出来了。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在谁家里剃头，主人家一般会留父亲吃饭，父亲也不客气，但往往就不再收取剃头的费用了。
赶场的时候，他会在天刚蒙蒙亮就出门，走十里地赶到镇上找个临街的小巷口，支一把藤椅，再摆上一条长板凳，这就搭成了个临时的剃头铺子。
这几天，是我和弟弟儿时最期盼的日子。因为摆摊归来的父亲，往往会揣上两个包子又或者是一小袋纸包糖。
有时，我们会缠着父亲要跟他一起去镇上摆摊，父亲头一天答应得好好的，往往到了第二天早上，等我们起床一看，他早都已经出发了。
渐渐的长大了，到读小学时，我不再缠着父亲和他一起去镇上了。
因为有一次，我在班上和一个同学吵架，他嘲笑我是驼剃头的儿子，我涨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从此羞愧的种子在我心里种下，我害怕向他人提起我的驼背剃头匠父亲。
但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有时候我们一起出去，我刻意地走在后面，拉远和他的距离，他却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往往看到熟人就大声地嚷道：“这是我家小子，比老子有出息，今年又考了全班第一。”
他说话地时候特别大声，唾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我从后面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恨不得逃跑掉。偏偏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秋儿，来，叫叔。”
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看着别人边盯着我边说：“驼剃头，你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有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那目光，常常让我感觉自己是街头被戏耍的猴子。
我有时候想冲父亲大声喊出来：“别再跟别人说我是你儿子了。”可看着父亲和他人说起我时那神采奕奕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读初中后，我更不爱和父亲一起出去了。幸好初二时，我住校了，在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可父亲却不请自来了，那天我正在上英语课，突然看到教室的前门那里有个往里张望的身影。那驼背让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我急忙把英语书竖起来，头深深地埋进书里面。
一节英语课上的忐忑不安，果然一下课，班主任老师就在门口叫我：“刘纯秋，你爸爸来找你了，你到老师办公室来一下。”
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不记得他都说了什么，只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终于捱到上课了，我立马冲出办公室，回到座位上坐好。
过了几分钟，我瞟向窗外，看到他从走廊里走过去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自那以后，父亲再没去过我的学校。我读高中时，他在镇上开了家平价理发店，镇上到县城的班车一天好几趟，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到我们学校。但他从不提去学校看我的事，我也乐得逍遥。
大学后我渐渐明白父亲的不容易，也开始为自己儿时的想法感觉羞愧。我的父亲身残志坚，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撑起这个家，为我和弟弟操劳半辈子，这本该是我最值得骄傲的父亲啊。
大四时我开始在外面实习，那时弟弟也报考了湖南省师范大学，读得是免费的师范专业，家里境况渐渐变好。我们几次三番想接父亲到长沙来走一走，他却一再推脱没时间。
我们只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却未料到父亲这一辈子竟没有机会好好享我们的福。
他一生清苦，为我和弟弟操劳一辈子，却在我刚踏入社会就突然离去。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的老父亲，没有留给我孝顺的机会。
我参加工作第二年，父亲被检查出肺癌，自此身体一落千丈，半年后永远地离开了我。
父亲去世后，我才发现，他操劳一生，自己却很少置办东西，他一辈子最珍贵的东西便是我们全家人吃饭用得家伙什——理发箱。
我把理发箱留下来，从此走到哪带到哪，想念父亲的时候，我会把他的理发箱拿出来晒晒，擦擦灰尘，抚平箱面，安慰自己。
这一天天晴气爽，我打开熟悉的理发箱，抚摸着那一件件磨得发光的工具，想象着父亲千万遍使用它们时的情景。
儿子在一旁好奇地问这问那，他从没见过这些古老的工具，围着箱子翻来翻去，问我这都是用来干嘛的，我轻轻地告诉他：“这都是爷爷用来剪头发的。”“爸爸，这儿有张纸，纸也能用来剪头发吗？”
我拿起儿子手里的纸，这发黄的纸上留着父亲的字迹：“秋儿，爸爸今天去你们学校，我能看出来你不高兴。我第一眼就看到你了，可我刚想冲你笑，你就把头埋进课本里去了。你可能忘记了，你在家里曾经提过，你坐在第三排的中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能是爸爸的驼背让你尴尬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这是件好事。”
把信折好，我回答儿子：“爸爸以前做错了事，这是爷爷原谅爸爸的信。”儿子抬起头望着我：“爸爸，爷爷都原谅你了，你不要哭了。”我不禁笑道：“是呀，爷爷都知道，但他从没怪过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