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侨养老院 —— 莎莎

应 该在我上了初中的时候。

有一天,是个星期天,有人来访,找我妈,找李老师。来人是个女孩儿,比我小那么一两岁。妈那年带小学六年级毕业班,就算这样,来的这个女孩儿,也显得年龄有点大。女孩儿穿着一身“学生蓝”的制服,衣服又小又旧,退了颜色。她梳了齐耳的短发,面容白净。但明显不同的是,她戴了一个白色的眼罩,右边的一只眼睛整个被遮住了。眼罩是医院里那种透明的胶片,衬着一方纱布,胶片上下有两排小洞,小洞中穿过两条线绳,那线绳最后端系了两个扣儿,向后挂在耳朵上。那个年代,闹了眼疾,经医生处理,就常这样戴眼罩蒙着眼睛。女孩儿露着的那只眼睛有些细长,但眉清目秀,鼻子和嘴也都小巧端正。

妈从里屋出来,女孩儿赶紧站了起来,拉着妈妈的手,频频点头致谢。

“谢谢李老师!谢谢李老师!”

说着感激的话儿,很真心诚意的样子。

“怎么样?做好了?这第二天都有点疼。还赶过来干啥?在家老实儿躺一天呗!”

妈关切地搭话儿,也嗔着女孩儿太心急。

师生二人也没唠太多,女孩真就是特意来感谢的,说完了话儿,起身告辞。妈说:“等等。”转身又去了里屋,手里拿了一

条新毛巾出来,一边把毛巾递给女孩儿,一边说:

“这次处理了以后,自己要注意个人卫生。这毛巾送给你, 以后自己用自己的,不和别人掺和,沙眼是传染的。女孩儿家, 大了,得照顾好自己。你看你,多漂亮啊!”

听着自己老师这样说,女孩儿有些感动。她靠近妈,挽了妈妈的一只胳膊,没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儿:“李老师……”

那时候,中国人还不时兴拥抱,不像现在,动不动俩大老爷们儿就搂一块儿,还咧嘴嚎,也不嫌砢碜。那时候,妈就和女孩儿那么靠着。妈最后抚着女孩儿头发,说:

“不哭。别把伤的眼睛哭坏了。”

送走了女孩儿,妈回来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难过。“唉,莎莎这命可真苦啊!”

莎莎十三岁,是妈班里的学生。上个礼拜,学校普查学生眼睛健康情况,莎莎被查出患有严重沙眼,需要做手术。手术简单,就是把内眼皮上的沙眼磨平。手术的费用不高,几块钱的事。莎莎没钱,最后是妈,她的老师,自己掏钱帮她垫付了医药费,做完了手术。于是女孩儿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莎莎是养老院的孩子,就是文景街头儿的那个外侨养老院。”

听了妈妈的话,我有点寻思不过来。养老院的,都是老弱病残,怎么出了孩子了?那她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

妈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被我的惊讶所感染,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妈妈?嗯,她的妈妈是个日本人。”

说完,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也是个酒鬼。”

“啊?养老院里还有日本人?日本人不是都回国了吗?”

“是的,是日本人。连莎莎妈都算上,那个养老院里有四个日本人。我去见过莎莎的妈妈,她说,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愿意回日本。她就宁可死在外边,也不会回老家。”听着转述的那个女孩儿母亲的话,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还是能感觉到绝望的阴影。

“莎莎妈还有病。” “什么病?”

“不好的女人得上的病。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了,长大再告诉你。再说,现在这病几乎都没有了。”

“有病就赶紧上医院,找大夫啊!”

“不行,莎莎妈妈的病在血里,本来就难治。好在这几年, 有了对症的特效药。但是,她不好好配合医生,只是抽烟、喝酒、不睡觉,胡来。才四十岁,多好的年纪呀!就成了行尸走肉,活死人!真是和死人就差一口气儿啦!”

“莎莎没有爸爸,也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爸爸是什么人。在学校她的名字叫王莎莎,但她并不姓王,那只是为了报名读书,妈临时帮着填上去的。这次眼科检查,莎莎又检出重沙眼,真让人担心。好好一个孩子,摊上了这样的妈。又见天儿地跟那些老弱病残的外国人生活在一起,一寻思我心里难受得不行。”说着, 妈妈的眼泪下来了。

打那儿以后,那个戴着眼罩、脸色苍白的小姑娘的样子,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我知道,有一个出生在那家养老院里的孩子,她的母亲是一个病重垂危的女人,她没有爸爸。偶尔,一想到妈妈的那个学生——莎莎,我心里就像装了铁砣儿,沉重不堪,就不知为什么,惦念着这个非亲非故,甚至都不太认识的小姑娘。

很快,暑假就过去了,我问起莎莎的去处,妈说,她陪着莎莎求学校开了证明,多报两岁。这样,就可以去厂子里当学徒,住在宿舍,吃在食堂,每月还有十八块的零花钱。莎莎能养活自己,也算有了自己的活路了。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我心里替她高兴。

又是六七年过去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远远地见到了已经长大的莎莎。我有几个亚麻厂的朋友,他们的妻子也都在那个厂里做纺织女工。有时,女工们三班倒,会轮到很晚时下班。那天,我们几个约定,去接了我们其中两个人的妻子,然后几家团聚在一起,为其中的一个人庆生。

虽说时间晚了,但是,厂子大门前空地上,倒挺热闹。几盏大灯高高地悬在冬夜的暗空,把下面的人们照得生动鲜活。下班的女工不少,来接的家人更多。老婆、孩子、兄弟、姐妹,大声招呼,嘘寒问暖。在哈尔滨的天寒地冻间,飘荡着团团温情。

骤然间,我觉着自己看见了莎莎。她的个头好像不太高,戴着白色的工装帽,正低头解下身上又宽又大的白围裙。她的身旁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个头可是不矮,高高大大。这时的他,正在寒风里,抖开一件花格子的厚外套,让莎莎穿上。莎莎胖了,但还是白白净净的。她一边向后伸出双臂,一边扭过脸去注视着身后的男人,等着他帮忙。她的脸被高处的灯照得十分清晰,美美的。

我命令自己迅速转头,看着别的地方。同时,也让刚才看到的画面定格在心里。我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莎莎,只是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份祝愿,那份心里不论怎样都想让她平安,让她富足,让她美好的希望。好像,随便就提起莎莎的名字,会打碎我心里的那份心愿,因为那心愿像薄玻璃一样晶莹脆弱。

我也从来没怀疑过,工厂大门前,那个伸出胳膊去穿格子外套,被家人尽心呵护的女工,是否真是妈妈的那个学生莎莎。那一准是她,非是她不可。那个苦命的女孩儿应该有幸福,那看得出来的幸福就应该伴着她,陪着她,包着她,托着她的后半生。这是一段我最不愿书写的文字,尽管这都是真的。我天生不能刻画苦难,只要动了描述心灵苦难的念头,简直能让人大病一场。我也知道,有人书写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最后付出了自己生命的代价。我敬重那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也深深理解她。但是,我做不到,和她相比,我太胆怯、太渺小。在这里,我若能牵出一线你的思考,就知足了。那样,好心的你就能把我背的铁砣儿,匀一些过去,让我不会太难受。我的心太软弱,搭不了悲惨的舞台。人越来越老,泪囊就越来越浅,心思也越来越软如棉了。

生命的历程中,总会有锥心之痛,身临其境,却无可奈何,而今忆起,又没法儿忘得了。我就想逃,就想揣好那几丝变淡了的哀伤,逃离巨大、沉重的苦痛。



               ———— 摘自原创长篇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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