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埂头小学二三事

【九洲芳文】

埂头小学在埂头村。我是后陈村人。两村几乎连在一起。后陈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四年级就得去埂头小学。我在埂头小学读了三年书,记住了许多人和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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埂头村口的古樟

从家里出发,沿路穿过村里五六户人家,再翻过一片矮小的田垄,埂头小学就在前方百多米处;从家到学校,步行不过十来分钟路程,很近。

挨着学校左侧,屹立着一棵参天古樟。古樟远望如一顶巨型华盖,永远都葱葱翠翠。它硕大的主干,没三五个成人怕是都合围不过来;树基裂着一道人字形的口子,足可以藏下一头小牛犊;向四周伸展蔓延开的枝丫,像伞骨,擎着随风窸窣作响的浓密枝叶,永远散发着一股古樟特有的樟香;站在树底下,抬头看不见天隙,也看不出它有多高。

古樟的裂口里面,有虔诚向佛的村民挂着一块毛巾大小的红布头,红布头前面摆着一粗瓷质地的圆形香炉,里面总是残留着紧密排列的燃尽了的木香残根。古樟瞬间显得神圣起来——上学路过古樟,我总不敢太过靠近那道裂口,只从它树荫下走过,右拐,进学校。

不知道什么时候,古樟硕壮的树干上,挂上了一块成人手掌大小的黄铜牌子,上面有树名,有树种介绍,最忘不掉的一栏是,“树龄:500年”。

后来,读到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脑海里总会想起学校侧边的古樟。我掰着指头推算,古樟是何时被人种下,1500年,明朝。是一位扎着头巾的多情公子,还是穿着一袭彩衣的美丽姑娘,还是穿着粗布衫的老农,亦或是它就是随风飘落的一颗种子自然萌发?500年,它看过多少风霜雪雨,见证过多少人间离合?真的有一个前世的姑娘,化身为樟,生长在这道旁,等待与她的情郎见面?

五百年,可供我想象的空间太大。我相信,一定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住在古樟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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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校长和她的女儿

埂头小学的校长是个女校长。有时候,在傍晚和周末的田头上,我能见着校长,肩上挑着一对箩筐,手里握着镰刀。校长也下地。

某个学期开学伊始,校长召集全校师生开会。她要奖励每个年级的前五名,每人五块钱。那次,我没有得到奖励,我不是前五名。我记得,两排领了奖的学生,整整齐齐地站在最前面,他们在校长的口令下,向后转,面朝我们。他们的右手高举着,每个人的手上,捏着崭新的随风飘荡的五元纸币。

校长站在那方旗杆底座上,用着她嘶哑的声音,对,校长的声音经常变得嘶哑;大声对着我们说:“每个人都有机会,我们每个学期都会奖励。”实际上,学校此后再也没给年级前五名的学生奖励过现金,因为后来,我经常是年级第一。

大概是临毕业的那个学期,学校里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音乐课上,我没多少心思听课,就记得老师好美。她很年轻,听说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总是披着一头飘逸顺滑的齐腰长发,喜欢笑,笑起来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很迷人。课后,我经常见着她在教室门外,跟女学生们一起踢毽子。

后来有人说,音乐老师是校长的女儿。其实我并不知道真假。后来我到镇上上初中,音乐老师又变成了镇中学的音乐老师,可惜,她没再教过我。

爱在课堂上抽烟的数学老师

小学最后两年,数学老师由一个年轻老师,换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教师。

老教师爱抽烟,在课堂上也不例外。一堂课,老师能抽掉三四根烟。通常,讲完课,他就从口袋掏出烟来,划着火柴,猛吸一口,右手甩甩灭了火柴,向教室角落丢了火柴梗;有时候讲课的时候也抽,我们经常能看着一缕一缕的烟气,从老师的鼻孔或者嘴巴里飘出来——老师抽一口烟,随后两三句话,都能带出长长的一串烟气,很是令我们感到神奇。

六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前一天,数学老师抽着烟,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我准备放学回家,他对我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明天要考个全分来咧”。第二天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考完试以后,回家的路上,跟几个平时学习较好的同学交流答案,我们卡在了某一个填空题上,有人说这样的答案,有人说那样的答案,两三个不同的答案中,与我填一样答案的人并没几个。这是唯一一道我没把握的题目。

拿成绩单的时候,我惊喜地看见,自己数学栏的得分是“100”!心里那个欣喜呀,心想着,数学老师果然厉害,咋就知道我能考满分呢?

数学老师喜欢拿我的试卷作讲解,除了试卷,也包括练习册。他喜欢让我把试卷或者练习册交到他手上,然后让我站在他身边,让我报数给他,80分以上,多少人;60分到80分,多少人;60分以下,多少人。然后我就回座位,老师自个就用红笔在我的试卷、练习册上写:不及格率,及格率,优良率,优秀率。我的试卷和练习册的边边角角上,总是被老师用红笔写下满满一堆小红字。

数学老师爱骂人。六年级下学期,他骂人尤甚。其中常挨骂的几个,基本都是男同学,最后老师还喜欢带上一句:你有本事,跟**(我的名字)一样考个全分给我看——说不准,我那时候在几个成绩不好的男同学眼里,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骑着新摩托上下班的班主任

班主任教我们语文,年纪三十出头,留着一头自来卷的齐耳黑发,油亮有光泽;椭圆形的脸,皮肤略显白皙,喜欢留着上唇须,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也很精神。

起初,班主任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他家住在后陈村与埂头村反方向的另一个村。后陈村与埂头村相连,抄小路上学,我只要不到十分钟;班主任上下班,要走大路,绕半个大圈,那路程估计就有五六华里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班主任不再骑他的自行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洪都”牌摩托车,“洪都”两个字,亮闪闪地嵌在坐垫前边油箱的两侧。

我们经常能在学校左侧那颗古樟树下的池塘边,看见班主任提着水桶,手中挥舞着抹布,在那认认真真地擦拭他的摩托车。

摩托车真好看,大红色。班主任骑着它,风驰电掣般地飞行在上下班的路上。每天放学,我都能看见他推出摩托车,右腿抬起来,跨过车尾,稳稳地坐在车上,然后右脚一踩,摩托车便发出“突突突”的轰鸣声。一眨眼,班主任骑着他心爱的摩托,消失在了村子里那条有竹荫的小道尽头,身后留下一卷飞尘,在空气中乱舞。

班主任并不是每天一放学就走的,有一次,我就被老师留在了学校背《小学生守则》。

这天午后,我跟几个男同学溜出学校,去了水库里玩水,班主任得知后,放学后把我们都留在了学校。

班主任一个个地把我们叫去办公室教育。我进办公室以后,老师照样批评了我一番,最后他说:“去,把《小学生守则》背下来,不然不准回家。”

我斜眼盯着办公室墙上贴着的已经掉色的彩色《小学生守则》贴图,从上到下认真读了一遍,根本没准备回教室,然后直接跟老师说,“我会背了”。

老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看一遍就能背了?我点点头。然后老师让我背对墙上的贴图,说,开始吧。我倒也神奇地一字不差地把刚看了一遍的《小学生守则》给背下来了。老师挥挥手,放我回了家。

后来,我在老师办公室外,听到班主任跟其他几位老师聊天:**(我的名字)记忆力真是出奇的好,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守则看一遍就能背,难怪成绩这么好……现在想想,其实那就是每个孩子都具备的瞬时记忆能力,只要认真,那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有这“过目不忘”的能力,再隔几天,不加复习,保证就会忘得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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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有了新教学楼

六年级下学期,我们已经从古樟边的老教室,搬进了刚完工的新教学楼。我记得刚落成的教学楼楼梯边,嵌着一块半张书桌大小的青石碑,上面刻着“项目名称,建设单位,监理单位”云云,我记得最后一栏,写着造价:40万元。

那时候,一斤土猪肉才两块七;学校工资最高的数学老师,一个月才拿七百块——我们曾经看见数学老师,领完工资站在教室门口点钱:一张,两张,三张;一共七张,印着四位伟人头像的靛青色百元大钞。大家都说,学校里就数学老师工资最高,传闻那时候班主任老师才四百块工资呢。

40万造价的三层教学楼,可了不得。我还默默算过,像数学老师这样,教了一辈子书,不吃不喝,那也得用将近五十年的工资,才能造出这栋楼。

在新教学楼里,我只记得,班主任总是在自习课,早读课或者放学后,让我去他崭新的办公室,印刷试卷。他总是走进教室,朝我招招手,我就知道老师又让我去印试卷了。

到了办公室,老师递给我一张已经刻好的蜡纸,说,印40份、印35份,然后他就坐回那一长排的办公桌的某一张前,继续刻他的蜡纸;我则站在办公室一个角落,上墨,开始来来回回地推那个黑乎乎的滚筒,一张,两张,三张。

对了,我们的毕业照,也是站在还没完工的教学楼前拍的。照片的背景里,没完工的新教学楼附近,还看得见各种木架子。

毕业野炊

小升初毕业考试结束以后,在新学期开学前,大约8月份,班主任乘着大家来学校拿小学毕业证,告诉我们,今天去野炊。

班主任提来一大桶当地的七月李,他亲自在教室里给大家抓李子,从这排走到那排,再从那排走到这排,每个人面前空荡荡的书桌上,就都有了一把青色的李子。

班主任似乎还发表了一番感慨,只是我已不记得了。分发完李子和毕业证,我们就排着队,浩浩荡荡地往镇子里某座水库而去。

水库坐落在离中学不远的地方。水坝上长满了各色杂草,周围一片翠绿,鸟鸣不绝。灿烂的阳光热情地挥洒在这里。

我和数学老师,还有几个平时总被老师骂的男生,一起躺在树荫下,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水坝上,班主任和一群女同学正在那里磊灶生火。不一会,袅袅的青烟便笔直地升腾到了天空。那天,没有风。

“躺在这会不会碰到蛇?”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很怕蛇。

“不会,这么大太阳,何况已经过了立秋,蛇也变得慵懒了。”我记得,这是数学老师最后跟我说过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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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镇子里念初中以后,我还在镇子上碰到过一次班主任老师,其时他已经在镇子里新办了一座澡堂。那时候应该是冬天吧,我向坐在澡堂门口的老师问好,他已经不记得我了,聊了几句他才回忆起来。最后,他拉着我进他的崭新的澡堂洗了一个澡,五块钱。

埂头小学,我却二十多年都没再回去看过了。什么时候回家,是该去看看了,看看那颗我坚信住着一位姑娘的古樟是否依然青翠,看看那排老教室是否还在,看看当年的新教学楼是否已变得陈旧,也看看,是否还有我记得的老师……

24年前老照片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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