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局共有八个业务分队,其中负责市容环境监察和违章建筑监管的各占四个,我所要去的市容环境监察二分队,管理辖区正是这座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段。
当天下午两点,赛音带我来到了二分队的执法岗亭,却径直走向旁边的一座大院。我没有询问原因,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惹得他忽然哈哈大笑,脑残地说自己捡来了一只小狗,乖巧得很,还问我要不要耍耍?
我暗个戳戳地磨着牙,心里盘算着如何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这家伙暴揍一顿,排空一下脑子里的水分。“怎么?这表情是想要暗杀我啊!没良心的小鬼,我可是对你忠心耿耿啊。”某人一副委屈受冤的纯良模样。
“赛音!”一声洪亮的呼唤,打断了我们俩人无聊弱智的游戏,循声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身形魁梧,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双眼睛尤其明亮,身穿军用棉大衣,脚穿高筒皮靴,正大步向我们走来。
“这就是曹天宇曹队长。”赛音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然后快步迎上去,但见两人爽朗地大笑着就是一个热情的熊抱。分开的刹那,曹队猛然一个左拳如风朝着赛音脑袋砸过来,他动作快,赛音比他更快,右臂屈肘格挡,左脚踹向对方的下盘,两人瞬间斗在一起。一旁的我,定格了。
拳来脚往,赛音动作又快又狠,曹队虽然没有那么敏捷,拳头却份外沉,招呼在身上也是“掷地有声”。转眼十几招过去,赛音瞅了一个空子,一脚踹向曹队的脚踝。曹队挨了一下,疼得“嗷”一声吼,扑过去一把抓住赛音的腰带,顺势抱住他的腿,准备举起来摔出去。
赛音不慌不忙,甚至面露笑容,看着尤为邪性。只见他猛地发力跃起,被抱住的脚顺势蹬住曹队的膝盖,另一只脚飞旋踢,“砰”!正中曹队面门,随即一脚将其蹬开。然后他灵敏地落下,单膝点地,再一个扫堂腿就把曹队逼得连连后退。
“唔……嗷……不打了,不打了!”曹队一手捂着鼻子,一手连连摇摆。赛音顺势收手,回头看向我,笑得一脸灿烂,而我早就看得痴了!
在他们的一招一式里,之前的“阴谋诡计”都化为无形,覆灭在行云流水般的你来我往之间。做人就该这般坦荡肆意、不藏拙、不拘泥、全凭真性情,万物皆如此,这个世界岂不是更加纯净美好!
“莫默,过来啊!”赛音的呼唤叫醒了我,立即笑着跑过去。原来这两人都是步兵出身,部队复员后,心怀建设家乡的梦想而甘愿奉献自己的力量。因志同道合,又酷爱武学,不免惺惺相惜,终成挚交,堪比过命的兄弟。
“我说你小子真带种,就这样把咱们的大宝贝拐了出来,仔细齐局回来剥了你的皮做风筝!”曹队一边笑呵呵地看着我,一边不忘敲打赛音。
我顾不得尴尬,着急地对他说:“您的嘴唇一直在流血,赶紧处理一下吧!”曹队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一把,当即“嘶嘶”的连吸了几口气。
赛音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得意且嚣张,嘴上还不依不饶:“活该!我冒了多大风险才把贵人给你请来,不让你三叩九拜已经是天大的交情,居然敢搞偷袭,就该打掉你两颗牙。”
我听着也是颇感无语,阿哈还真是一个不吃亏的“硬茬儿”,看来他说的“守护”也不全是空谈。
“走吧,走吧,赶紧回屋,人都到齐了,先开会。”曹队毕竟理亏在先,当下连忙遮掩,招呼着在前边带路,边走边介绍:“我那岗亭太小,平时干个啥都施展不开,正好办事处的后院闲置出租,就给咱整成了大本营。知道莫领导要来,专门开个欢迎会。”
我紧走几步,一本正经地纠正:“曹队长您可别这样称呼我,叫我小莫或莫默就行,否则可真是折煞了我。”
曹队哈哈一笑,没再接话,因为已经到了会议室,他率先推门进去。
之前有想过这次“初见”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可真当“身临其境”的时候,我还是结结实实的被“吓”到了!
那一天,那一刻,那一幕,永生难忘。
五十张容貌各异的脸同时面向我;五十双神采熠熠的眼睛同时看向我;五十个嘴巴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热烈欢迎莫老师!”
如果说我从出生以来就把“胆大包天”收为了“囊中之物”,这一刻,我只想倾囊相授,落荒而逃!如此热情,我不配;如此隆重,我不配;如此称呼,神啊,我错了,今后必将低眉敛目,低首俯心,低调做人,求放过!
赛音见我一脸窘迫还趁机取笑:“不是一直都很淡定吗?小姑娘,害怕了?”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想要开口怼回去,就见眼前这帮爷们儿……等等,都是公的?呃,不对,全是男人?我想回家!
“来,我给莫默老师介绍一下。”曹队很机智地打破了眼前的尴尬,笑着说:“我们二分队有30名监察员,20名协管员,加上我共51人。之前我已经给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眼前这个欢迎会纯属于兄弟们的自发组织……”
没错,发自内心的期盼和喜悦。全单位正式上岗人员230左右,加上协管员足有300多,之前最高学历就是高主任的“大专”,大多数人只是初中和小学。其中在二分队有9个文盲,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其他分队类似情况也不在少数。
我来这个单位报到的第一天开始,本科学历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神祇”的化身。之前从未想过,被称为“荒蛮之地”的不是物质上的贫穷,而是文化层面的落后和精神领域的困境!
在沿海城市里大学生“烂大街”的时代,大漠绿洲里还有不乏少数的“白丁儿”,很多还位于城市管理岗位阶层。这样的差距不是高楼大厦下的车水马龙;不是琼楼玉宇里的山珍海味;更不是文人墨客激情澎湃中的盛世繁华!而是:
你知,我不知;你会,我不会;你懂,我不懂!
我的内心逐渐平静下来,既然是有幸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青年,国家培养的是敢于承担的创造和奉献精神,绝不是妄自菲薄的固步自封。此刻,我的字典里又加入了四个字:热血沸腾!
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问过: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物种”?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在那个和煦的下午,在一群真诚热情如烈火般滚烫的期盼中,居然就被激出“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壮志。以致于多年后的荆棘坎坷、头破血流直到不得不面对再无突破的悲哀,这样的信仰依然坚定如石:不后悔!
那天,曹队在对我长篇大论的“歌颂”以后,轮到我发言。已经被热血沸腾“冲昏头脑”的我,总算还记得有一个很重要的声明:
“在生活、工作中,你们都是我真正的老师和前辈,要说知识水平,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在几千年的历史文化长河里,我所得到的不过是点滴而已,万万当不得老师。今后我们就一起学习,当我是同事呢就请称呼我小莫,或莫默。若是再叫老师,我立刻申请走人,这不是尊重,是折寿!可以吗?”
一屋子人开始哄堂大笑,直接让我又出现了地动山摇的幻觉,秒怂!卿本佳人,奈何让老天养歪了。
经过一番讨论,曹队采纳了我的意见,给我分配了辖区内所有自行车摆放管理的工作。既然是实习,那就不能做做样子,职业没有贵贱之分,有的只是人们世俗的偏见。
但是不容拒绝,曹队直接给我指派了20名协管员,随时待命。宣布散会的时候,一个虎头虎脑又生得虎背熊腰的年轻小伙子忽然站起来,虎虎生威: “报告队长,我要说话!”然后也不管有没有得到允许,自顾自地接着说:
“莫默不是老师,那我要娶她做媳妇。额吉说,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会嫁给我!莫默是塔啦达给娜,我要娶她!”
度秒如年的一番静默,这个下午已经给了我太多的惊吓,感觉到自己又碎了一地!曹队的脸变成了黑底锅,其余同事神色各异、花花绿绿,回头看看赛音,这家伙竟然不怕死地憋着笑,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阿尔斯楞!”(汉译为狮子。蒙古人担心有些孩子福薄不好养,就用猛兽或一些卑微不好听的称呼起名,比如毛恼骇:坏狗。)
曹队厉声呵斥:“你是想让我用鞭子抽你吗?莫默是我们的同事,是大家共同的战友,岂能被你一个人独占?你就不怕你们的长生天用雷炸你的屁股?”
我彻底傻眼,呆若木鸡……
赛音失控打鸣儿,一屋子人笑得东倒西歪……
阿尔斯楞是一位牧区独身的老额吉收养的孩子,先天遗传缺陷,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智商,倒是禀性淳厚,善良孝顺,一身好力气。曹队可怜他们孤儿寡母的生活不易,就让阿尔斯楞做了一名协管员。这头“狮子”最怕曹队发火,也只有曹队能降服了他。
阿尔斯楞倒是乖乖地坐下了,只是那么大的块儿头偏要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小眼神可怜兮兮地瞅着我,小手绢都不知被拧巴烂了多少条,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比狮子头还要大很多!
正式上岗后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曹队会将所有协管员都给我调过来,每天的“刀光剑影”简直都是家常小菜。
规范车辆有序停放是一座城市精神风貌建设的重点工程、门面工程,只是在具体推行的时候,难如登天!老百姓无法理解:凭什么自己的车要听你的指挥?那自家骡马驴子该怎么站着、卧着,你管一个试试!你敢说它们不是交通工具?
要求在指定地点按规定方位停放:有的人充耳不闻;有的人等你给摆好了他再挪回原位;有的人就不下车,干脆骑到人家店里;更有甚者堪称奇葩一霸,用数米长的铁链将车子缠绕捆绑百十来圈在电杆上,防偷!防城管!谁敢多说几句,他能啐你一脸;谁敢多骂几声,他能喷壶爆炸;谁敢多推几下,他能棍棒伺候!
当时,国家正在提倡“文明执法”,严禁暴力执法。于是,我和这帮年轻力壮的小伙伴们私下里合计:表面上不动声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暗地里挑出十来个日常寻衅闹事最欢实的“茬儿头”,逐一“邀请”回我们的大本营,关门狠揍,保证妈妈不认识他!
也就是“收拾”了五六个,整座城市都已经传遍了消息:按规矩停车,做文明市民。而我的散打功夫也在那段时间得到了质的飞跃,简直是妖孽般的天才啊。
从此以后,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崇拜,而是真正接了地气儿,叫“莫默”的声音越来越舒畅!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丈夫处事,论是非,不论祸福;士君子立言,贵平正,尤贵精神!我虽女子,也唯愿公道人心,一生清明。尤其感谢赋予我逆境的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多歧路,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