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开

“我一直在等一次花开。”

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躺在摇椅上,轻轻阖着眼,眼下是一片乌青,周围很安静,他就缓缓哼着歌,温暖的檀香绕过周身,随忧愁流淌。

他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偶尔一句也惜字如金,算得上一个阴郁的人。

他每天都侍弄着他的那盆花,准确来说,是一个光秃秃的瓷花盆。我不敢问,我曾触及这个话题,但一出口,他便以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回应我,这是他的禁忌。

每个清晨,他会早早从他的木床上支起瘦削的身子,下床为自己倒一杯凉白开,然后静默地洗漱。他的早饭总是一碗粥配一个鸡蛋,吃完之后他会把他的花盆搬到院子里吹会儿风。和花盆共处的时间大概是他最温柔的时间,他会凑近泥土,和它们私语,这时本就病态的脸在棕灰色泥土的映衬下更显苍白。他意识不到,他甚至俯身亲吻他的泥土,虔诚无比,我有时真觉得他是个怪人。

他有一整墙的书,有些早已蒙上了厚重的灰尘,但他不介意,静下来了就随手拿一本翻来看看。有时,他看着看着眼眶便要红一圈,我很奇怪,难不成是书太感人?后来有意翻开他拿过的那本,发现全是晦涩难懂的文言,丝毫没有什么催人泪下之处,我无趣地想要摆回原位,却在扉页处看见了一行娟秀的字迹“19××,第一回与你共读。”我好像懂了些什么。

他喜欢写字,写得一手与他瘦削身材不相符的苍劲的大字。墨是他自己磨的,我想帮他,他从来拒绝,我也识趣,每当这个时候就坐在一边的木凳上不出声。他用拇指和中指夹着墨块,一圈一圈慢慢绕着,手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凸起,乌青发亮的墨汁就在墨块下流淌。写不了多久的,他总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断,有时是一阵不合时宜的鸟鸣,有时是他突如其来的一次剧烈的咳嗽。大多时间里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太忧郁了,靠近一点就会被染上悲伤,我只能偷偷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可是,我曾在无意中看见一张画像,几乎没有露出过笑容的他在画上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纸张泛黄,但一点也没把他的俊朗禁锢住,只是时光太久远,无从追溯,无从改变。

我总在黄昏时刻听见他那儿的音乐声,那是一台陈旧的唱片机发出的。刺啦刺啦,厚重的孤独感挡在我的面前,他依然躺在他吱吱呀呀的摇椅上,时不时转头看看那个花盆,然后心满意足地阖上眼,接着摇他的摇椅,又时不时微动嘴唇,念着些什么。或许,他是在想念一个人。

有天夜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他的帕子上一片殷红,他痛苦不堪,我不明白他还在放不下什么,直到他艰难地挪动步伐将他的花盆捧到床边。他似乎安心多了,渐渐又静了下来,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没吃早饭,守着他的花盆,我惊喜地发现一夜之间,盆里钻出了一株嫩芽。他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不清,轻轻用手拨弄着尚且稚嫩的小芽。

又是黄昏时分,他抱着花盆半倚在摇椅上,花已经半开,单薄的花香混着醇厚的檀香,竟是意外和谐。他一语不发,眼含笑意看着怀里的花,似乎想将它的绽放尽收眼底。

花完完全全地舒展了,他的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欣喜,他慢慢地让自己的背贴近摇椅,然后无声滑下,他意外地和画上的人重合,轻笑着喟叹一声:“终于来了。”然后沉进梦里。


我又看见他了,不是,是他们。

一个着一身素衫的长发女孩正坐在他的摇椅上剥鸡蛋,旁边的他就一瞬不瞬盯着女孩,手里拿着一碗温热的粥,轻笑着:“你可快点吧,粥都要凉了,我可不想再给你热一回。”女孩立马加快速度,接过了他手里的粥,将剥好的鸡蛋递到他手里:“喏,一物换一物嘛。”

女孩的手里总是捧着本书,里头尽是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有时看着看着便要忘了时间,他便安静地待在她身边,陪她度过一段又一段静谧的时光。他为女孩打造了一面书墙,帮她把每本书都细细排列好摆在上面,久而久之女孩的书摆满了一整面墙,他每次翻开一本书,都要傻傻地笑很久。

有时黄昏,他们会打开那台崭新的唱片机,随着乐声,相拥着起舞。他总是要笑出来的,他会说:“舞技有待提升啊,姑娘。”她也不说话,就狠恶恶地瞪他。缕缕檀香将他们包裹,织出一段美好的旧时光。

女孩喜欢看他写字,总要帮他磨墨,他就将砚台墨块清水都备好排在女孩的前面,然后敲敲她的脑袋,低着头说声:“那你可得用心磨”。于是他坐着写字,女孩就站在边上,眉眼低垂,细细地用青葱的手指研磨着,时不时夸赞一下他的字。

一场大雨里,女孩的素衣染了些污,就远远地站在他面前,摊开了手,里面是一袋花种,笑意盈盈地仰头看他:“你快把我的花种下,等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就消失在一片白蒙蒙的雾气里,他连“去哪儿”都没来得及问出就经历了一场别离。

后来的时光里他再也没有见过女孩,思念越攒越厚,他却越来越单薄。只能每天守着他的花,度过如年的每一秒。


“花终于开了。”

我看着眼前已经趋向于半透明,开始消散的他,希望此后,一路顺遂。

(在偶然看见旧巷里的民宅后,生出的一些莫名的思绪,不知所云,望君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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