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人物刻画,用墨极俭,却生动传神,呼之欲出。《阿Q正传》里精神胜利法的阿Q,《端午节》里“差不多”的方玄绰,《白光》中神经失常的陈士成,《孔乙己》中之乎者也的孔乙己,《故乡》中聪敏能干的少年闰土……这些人物,都让人一见如故,深植脑海,挥之不去。
鲁迅曾经说过三段话,道出他人物刻画的精髓。
第一段话:忘记谁说的了,总之是,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
鲁迅先生在短篇小说《祝福》中,对被封建礼教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祥林嫂,就是这样刻画的。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 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这段描写,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本来前面是静态描写,形如槁骸心如死灰,像木刻一般被悲哀吞没。可接着,鲁迅先生就来了画龙点睛之笔,让祥林嫂的眼睛一轮,这静态的祥林嫂就动了起来,然后又静了下去,连悲哀都失了颜色。这一画面就此楔到脑海里,连同对祥林嫂的无限同情,再也拔不出来。
第二段话:显示灵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学家;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作者。他写人物,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又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
鲁迅先生在短篇小说《故乡》中,对被封建制度残酷剥削下悲苦无助的中年闰土,就是这样刻画的。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中年闰土这一声“老爷”叫得鲁迅直打了一个寒噤。以前那个聪敏勇敢叫他“迅哥儿”小伙伴闰土哪里去了?眼前这个被封建统治剥削得凄凉悲苦的闰土,已被封建礼教毒害成另一个人,一个习得性无助的悲苦农民,一个只能把他当成老爷的下人。
这一声“老爷”,中年闰土的形象就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第三段话: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
鲁迅先生在短篇小说《故乡》中,牙尖嘴利、谋利讨巧的杨二嫂,对多年不见的鲁迅说了这样几段话: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先说鲁迅是贵人,褒上去;紧跟着说鲁迅眼高,贬下来。接着说鲁迅阔了,褒上去;最后批评鲁迅,越有钱越一毛不拔,贬下来。真是圆机活法,信口拿捏。连鲁迅这样文风犀利的大人物,都无话可说,只好闭口站着。
好一个活脱脱的杨二嫂!
《庄子·说符篇》中,相马伯乐评价九方皋辨识千里马的水平时说,九方皋能观察到马的内在精粹而忽略它的表面现象。我想,鲁迅先生能慧眼识珠洞如观火般抓住人物神韵,正是基于这样的洞见力。
这样的洞见力,是鲁迅先生对无数人的观察思考,概括简化,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才现的传神妙笔。
就像齐白石的虾图,虽不见水,只寥寥数笔,就鲜活有态,栩栩如生。殊不知齐白石是通过毕生的观察才拥有这样出神入化的画虾功力。
蔡元培曾评价鲁迅说,鲁迅观察之深刻,字句之正确,别人苦思力索而不易得,他就很自然地写出来。
看完鲁迅先生的三段话,我明白了,原来,一切薄发的神来之笔,都有厚积的水滴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