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月十五上元节,银河陨落,点亮人间。
鹿哟哟坐在梨树下,托腮望着凌江对岸,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烟火之气扑面而来。
江水拍岸,送来成群的花灯,鹿哟哟随手一点,一只粉色莲花灯飞入掌心。
“愿家人幸福安康。”
鹿哟哟轻念出声,心想,倒是个孝顺的孩子。于是取出灯芯,闭眼握在手心,待重新摊开手时,那灯芯已化作一只金色蜻蜓。鹿哟哟朝它吹出一口气,蜻蜓振翅而起,朝凌江对岸飞去。
“又在乱用修为。”
熟悉的声音刚自头上响起,一件还带着温热的披风便落在肩头。
鹿哟哟没有抬头,依旧望着江面,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大哥,你说凡人都有神明庇佑,那谁又来庇佑神明呢?”
“神明自佑。”鹿鸣缓缓开口,“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所谓造化,不过是前尘所为,后世得报。就如你刚才损耗自身修为助人圆愿,日后必有属于你的福报。”
像是在眼里点亮了一束光,鹿哟哟连忙站起来,双手合十转身朝着九重天外,说:“那我现在就要许愿。”
她伸出手,一盏小巧精致的金色孔明灯在掌心点亮,灯面上书“惟愿大哥早日康复”几个字。
正欲放飞,鹿鸣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自我生病以来,你不知为我祈了多少次的愿,如若得验,早该如愿了。莫要为我再浪费一次。”
鹿哟哟看着鹿鸣在灯火映照下依旧掩不住苍白的脸,心中五味陈杂,“大哥,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为了一凡间女子变成这样,你可曾后悔?”
鹿鸣愣了一瞬,伸手拍了拍鹿哟哟的头,笑得凄凉又洒脱:“想知道吗?”
“嗯。”鹿哟哟用力点头。
“那你就去找一找答案吧。”
鹿鸣抹掉鹿哟哟手心那盏灯上的字,重新提笔,然后托着她的手朝上举起。金色孔明灯飘出掌心,随风而起,在黑暗的密林中如一只萤火虫,直向九重天外飞去。
鹿哟哟抬眼望去,只见那灯上隐隐浮着一行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02.
九重天外,人迹渺渺,仙气腾腾。
雁栖崖边,红绸交错的歪脖树下,一名仙童坐在一方红木桌前打瞌睡,刚蘸饱的笔上一滴浓墨终于支撑不住,啪嗒一声落下,在宣纸上洇出一片墨迹,堪堪遮住了一个字。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啼叫,小仙童揉着眼睛,朦胧间看到头上正盘旋着一只七彩祥鸟,不知是哪位仙家养的宠物。
小仙童也不在意,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谁知那祥鸟不依不饶,落在仙童头上啄了一口,便绕着歪脖树飞起来。小仙童吃痛,醒了大半,起身欲去捉那祥鸟,举头却见崖外不远处有一豆大的金光缓缓飘来。
小仙童睁大了眼睛,走到崖边去看,才发现那金光竟是从一盏小巧精致的孔明灯中发出。待看清灯上的字,更是惊喜交加,感慨万千。
难道月儿仙早就料到会有这灯载姻缘,所以才让他在这等候?
想到这里,小仙童更不敢怠慢,小心取出灯芯,迎着夜明珠一看,若谷林仙鹿族帝姬鹿哟哟。
小仙童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顺着姻缘簿仔细查找,这才发现“鹿哟哟”三个字正出现在他方才睡着时压在胳膊下的这一页。他心道今晚果真是冥冥中天定的机缘,不然怎么会如此巧合,遂拿起笔在欲在那名薄上牵线。
就在这时,方才那只乖张的七彩祥鸟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了出来,一头撞在了小仙童的手腕上。小仙童手下一滑,名薄上那条原本笔直的线硬生生转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蜿蜒而去,连上一个被遮住了一半的名字。
小仙童大惊失色,慌忙扔了笔,手足无措地看着名薄上的一片狼藉,任他怎么清理,都看不出那片墨迹下究竟是何字。无奈之下,他只有将连接两个名字幻化而成的红色绸缎系在身后的歪脖树上。
刚系好,歪脖树干上便慢慢浮现出两行字来。
“若谷林仙鹿族帝姬鹿哟哟”。
“九重天凤凰族三殿下林深”。
待看清最后两个字,小仙童惊呼一声,腿脚一软,差点栽倒在树下。抓住最后一点神识,他挣扎着爬到月儿仙的府邸,一番声泪俱下。
“仙主,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小仙童说得声声洒泪,字字泣血。
月儿仙听得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在听到那句“三殿下五日后可是要和灵狐族天女白羽仙子成婚了啊”之后,直接翻着白眼晕死过去了。
东方吐白,卯日星君在天边布下一片霞光。
栖梧宫,齐心殿,一只七彩祥鸟刚一落下便幻化成一名身材倾长,面容清俊的素衣男子。男子单膝跪在殿前,恭声道:“殿下,任务已经完成。”
殿上之人,丰神俊朗,气质斐然。
此时那人正举起茶盏在手中把玩,在听到素衣男子的话后,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一抹笑意,“清录,你辛苦了。”
“殿下,那五日后您与白羽仙子的……”
“如期举行。”
清录不解地抬头望去,只见林深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眼中平静无波,一片清明。
03.
九重天上,处处绯红,欢喜热闹。
栖梧宫外,礼炮响了七七四十九声,九九八十一只七彩祥鸟绕梁盘旋。
清录在齐心殿上正转得百无聊赖,余光中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水红色身影在殿门外徘徊,吓得他一个俯冲便落在了红衣女子身前。然而他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是七彩祥鸟仪仗队的领队,只听呼啦啦一声,另外八十只七彩祥鸟也跟着他落在了殿前。
清录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前脚刚刚踏入殿门的鹿哟哟便被簇拥着挤到了大殿里。殿内众仙见出场阵仗这么大,还以为是哪位德高望重的仙尊亲临,纷纷躬身行礼。
满眼喜气的绯红直晃得人目眩神迷,鹿哟哟差点忘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脑海中忽然闪现鹿鸣嘴角流血的画面,她蓦然清醒,大声喝道:“白羽你给我滚出来!”
众仙俱是一愣,齐刷刷看向殿中之人,疑惑异常。
白羽掀起盖头,看着来人,娇艳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鹿哟哟,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好意思问我?”鹿哟哟双手握拳,极力克制对她施法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枉我如此信任你,用我仙鹿族至宝长信灯与你换得碧仙草来为我大哥治病,没想到你却用毒草来骗我,害得我大哥现在命在旦夕。你真是好狠的心!”
众仙听罢皆是惊讶万分,站在角落的月儿仙更是冷汗涔涔,双腿打颤,恨不能直接刨个洞溜走,心道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哟。
白羽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林深,却见他正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眼神隐隐透着怒气,看得她愈发心虚。
“你凭什么说那毒草就是我给你的,说不定是你们仙鹿族的人下得毒呢。”白羽挺直腰板,语气咄咄逼人:“没错,我给你的碧仙草是假的,但绝对没有毒。谁让你这么天真,竟然妄想用一盏破灯换碧仙草,难道你不知这碧仙草是凤凰族王妃的象征吗?”
白羽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一步步逼近鹿哟哟,见她面色惨白却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笑得几近残忍。
“你永远也别想得到碧仙草,以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更不可能。因为你不配!”白羽贴在鹿哟哟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语调说:“我看你有闲工夫在这里胡闹,不如回去好好照顾你那病秧子哥哥吧,别等赶回去,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白羽,你……你这毒妇!”鹿哟哟气极,只觉胸口热浪翻涌,嘴里生出几丝血腥气来。
鹿哟哟不明白白羽为何这样针对她,她只想用碧仙草来救大哥的命而已。在白羽看来,那棵仙草背后的象征竟然比一个活生生的人还重要吗?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猛咳几声,鹿哟哟抹了抹嘴角,看着手背上点点血迹,心下冰凉。果然,没有长信灯护体,她的旧疾又复发了。而如今,长信灯估计也要不回来了吧。
自小在若谷林中长大,大哥总告诫她说林外危险,人心不古,她只道那是大哥为了不让她溜出去玩故意说来吓她。而如今,她终于明白大哥口中的“人心不古”。
可是,这代价真的太大了。
只怪她自己太傻,轻信于人,害了大哥也害了自己。
念及此,鹿哟哟暗暗在手心聚力,一点点靠近毫无悔意的白羽,红着眼睛怒极反笑,“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取了你的性命为我大哥‘冲喜’。”
掌心带风,在离白羽面门不到一寸的地方堪堪被人拦住,鹿哟哟举头看向一身新服的林深,对上那双澄澈深幽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氤氲着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似忧似疼,直看得她鼻头发酸。
一股钻心的痛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林深握住鹿哟哟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眼前的场景太过熟悉,他万万没想到,兜兜转转几千年,他依然用了同样的方式让她落泪。
“三殿下,我不是故意来破坏你大喜日子的。”鹿哟哟哽咽道:“只是白羽这毒妇太过分,用毒草害我大哥性命,此仇不报,我无颜面对大哥和族人。我虽一直生活在凡界若谷林,自小却也听过不少有关三殿下平定叛乱、斩杀凶兽的传闻,我觉得像你这样福泽三界的尊神,不该娶一心肠歹毒之人。你放心,今日我取了白羽性命,他日我必当还你一个貌美心善的妻子和一个温馨圆满的婚礼。我鹿哟哟用我仙鹿族的族誉起誓。”
说罢,鹿哟哟挣脱林深的桎梏,转身便朝白羽飞去,未见林深眼中闪过的决绝与狠厉。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鹿哟哟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中有道红影飞来将她护在身前。大殿之上落针可闻,血腥之气如一股温热的暖流在她身后蔓延。
鹿哟哟难以置信地一点点回头,只见面前的林深被寒光宝剑穿胸而过,胸口涌出的鲜血让原本火红的新衣平添了几分妖冶。在他身后,慌了神的白羽手足无措间猛然将宝剑抽出。失去支撑的林深站立不稳,直接倒在了鹿哟哟身上。
“鹿哟哟,我真后悔当年心软没有直接杀了你,才会留你这个祸患先后坏我好事。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要杀了你!”
被清录控制住的白羽发了疯似地诅咒,鹿哟哟全然听不见,她只记得林深倒下前那双凄楚的眼睛和他嘴角用力扯出的如解脱一般的笑容。
还有,他失去意识前,在她耳边的轻声呢喃。
“我等你,还我一个貌美心善的妻子和一个温馨圆满的婚礼。”
04.
凡间流传着一句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鹿哟哟觉得自己简直罪孽深重,不仅毁了一桩婚,还害了无辜的林深。
那日婚礼被她闹得人仰马翻,不省人事的林深被人簇拥着从眼前抬走,有那么一瞬,她预感这也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情急之下竟下意识地去拉他的衣袖。
红色衣角从指间滑落,她伸出手,只握住了一阵凉风。
鹿哟哟也不明白,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林深,为何心里却为他生出这么浓厚的感情来,像是他乡遇故知,又像是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她无从考证,因为自那天起,她再也没能见到他。
倒是见过他身边的那只七彩祥鸟。
鹿哟哟从天牢里被放出来的时候,一个自称清录的仙使将那棵冒着灵气的碧仙草交到她手上,郑重地嘱咐道:“帝姬,这碧仙草天上地下只此一棵,有凝魂聚魄,起死回生之效,珍贵异常,请帝姬一定收好。”
经过前日种种,她羞愧难当,实在没脸再收下这至宝。然而想到若谷林中奄奄一息的大哥,她又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仙草,怎么也不忍放开。
清录看着她面上纠结的神色,有些不忍,于是宽慰道:“帝姬不必介怀,殿下说了,这本就是你的。”
暗叫一声糟糕,清录差点说漏了嘴,抬眼看到鹿哟哟正皱眉沉思,并未将他方才的话放在心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继续道:“殿下还说,如果帝姬担心如何偿还他这份人情,他倒是可以为你出个主意。”
鹿哟哟期待地睁大了眼睛,却见清录慢条斯理又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三个字:“嫁给他。”
鹿哟哟眼睛睁得更大了,各种情绪突突突地在胸口翻涌,手中的碧仙草灼得她浑身热气腾腾,脸颊上也升起一抹绯红。
她连忙将碧仙草揣入怀中,朝清录躬身行了一礼,说:“那什么,祝你家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早生贵子……咳咳……早日康复。他的恩情,我改日再报,改日再报。”
说罢,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只留下清录留在原地摇头晃脑地连连叹息,殿下啊殿下,您这情路怎会如此坎坷。
鹿哟哟赶回若谷林的时候,鹿鸣的元神近乎散尽。
来不及用传统的法子熬制汤药,鹿哟哟直接用法术催动碧仙草的精元替鹿鸣续命。鹿鸣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身子已经大不如前,而鹿哟哟因为损耗修为过多加上旧疾复发,终于熬不住,直接倒在了鹿鸣床边。
她这一倒,足足睡了三年才醒来。
鹿哟哟醒来时,正看到鹿鸣将长信灯放在她枕边,询问之下,才知是林深差人送来的,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在鹿鸣疑惑的眼神中,鹿哟哟将她在九重天上的种种一一讲给他听。在听到林深给她出的主意时,鹿鸣难得的动了怒气,捂着胸口连连咳嗽。
“你自然不能嫁给他!”
鹿哟哟满心感动,心想还是大哥知道心疼人。不想他在一个大喘气后又补充道:“除非他先退了和白羽的婚约。”
鹿哟哟闭上眼睛,重重跌回了床上。
05.
让鹿哟哟万万没想到的是,鹿鸣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
九重天上传来消息,栖梧宫三殿下林深上书天帝,以灵狐族天女白羽德行有亏为由,陈请取消两人婚约,震惊三界。
此消息一出,四海八荒迅速刮起一阵八卦风,关乎凤凰族三殿下林深的种种前尘往事一一被好事者扒出。就连千年来与世隔绝的若谷林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鹿哟哟每天在倚在梨树上嗑瓜子,躲在花枝间听来往小仙聊八卦,七七八八地倒也听说了不少。
关于三殿下林深如何如何英俊潇洒,如何聪慧过人,如何英勇无敌,鹿哟哟已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唯独有一条传闻让以睡神自封的她一度失眠。
据传,早在两千年前,林深和白羽就成过一次亲。不过那一次两人也没能顺利完婚,只因一个凡间女子。
那女子的家世背景、身形相貌外界几乎无人知晓,只知道栖梧宫的人都唤她虚怀姑娘。虚怀自凡间而来,却不是凡人,而是个修为不高的地仙。
虚怀与林深之间的纠葛,还要从三千年前说起。
三千年前,林深下界历劫。历经情劫时,白羽担心林深会爱上其他女子,便求了王母下凡随他而去,助他渡劫。
这情劫共历经三生。
第一生,林深是一名捉妖师,在密林中遇见正被小妖调戏的官家小姐白羽。林深为救白羽重伤小妖,白羽为报恩以身相许。
第二生,林深是一名少年将军,皇家狩猎场上所向披靡,当朝公主白羽对其一见倾心,白羽狩得一头麋鹿赠与白羽公主作定情信物,传为佳话。
第三生,林深是一名亡国皇子,为完成复国大业,假意追求边塞部落的公主,后借助边塞部落的兵力攻入皇城,成为一代新帝。江山易姓当天,部落公主不知所踪,林深迎娶青梅竹马的白羽为后。
而这三生情劫中无辜的小妖、麋鹿、部落公主正是彼时在凡间修炼的虚怀。
只因机缘巧合,或曰造化弄人,虚怀无意卷入林深情劫,反成其渡劫之关键。
三生纠缠,情线暗生,无声无息。
直到一千年后,林深奉命去北荒斩杀穷奇凶兽,返回途中因身受重伤跌落在九重天外的镜湖边。适逢王母寿辰,虚怀受命去九重天送寿礼“苏紫果”,经过镜湖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林深,心下不忍,遂用苏紫果救了林深。
林深得救,虚怀却因遗失寿礼被王母治罪,在天刑台受了三日雷刑。等林深赶到的时候,虚怀只余一口气吊着命。林深向王母说明缘由,愿意以命抵命,不顾众人阻拦将虚怀带回栖梧宫养伤,一养就是千年。
千年间,林深与虚怀朝夕相处,情愫愈深,奈何林深却与灵狐族天女白羽早有婚约。王母用虚怀全族性命要挟林深与白羽不日完婚,林深痛苦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成亲当日,林深用结界将虚怀困在栖梧宫,不想虚怀无意间得知族人被贬下凡界的消息,情急之下,不惜损耗修为冲破林深布下的结界。林深因此受了重伤,典礼上突然呕血,而后直追虚怀而去。
林深到底没能追上虚怀。
有传言说,虚怀得知林深大婚,族人被贬,心灰意冷,一心求死,跳下雁栖崖后便不知所踪。
林深回来之后失魂落魄,浑身是伤,从此闭关宫中,鲜少关心外界之事。
许是这故事太过悲伤,鹿哟哟听罢坐在树难上过得直哭。树下聊八卦的小仙们还以为龙王布雨了,着急赶回家收衣服,一哄而散。
晚风清凉,鹿哟哟坐在床角望着天边圆月出神。
没想到,林深竟如此痴情。
事到如今,她反倒庆幸自己破坏了这场婚礼,就当为虚怀做的吧,毕竟她为林深付出了这么多,怎么也不该让白羽这毒妇白捡了个便宜。
只是她竟然在林深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还他一个貌美心善的妻子和一个温馨圆满的婚礼。
想来只有虚怀才是他的貌美心善和温馨圆满吧。
可是她要去哪里找虚怀呢?
06.
栖梧宫,齐心殿,林深坐在一方木桌前拭剑。
殿外上空一声嘶鸣,转瞬间,清录便收着翅膀出现在殿门前。
单膝而跪,清录躬身行礼道:“殿下,帝姬近来正在三界四处打探……虚怀姑娘的消息。”
正在拭剑的手蓦地停了下来。
清录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座上之人,见他面色无波,眼神空明,半晌无话,遂硬着头皮继续道:“想必是帝姬听了有关虚怀姑娘的传闻,一时好奇。只是这两千年来,虚怀姑娘一直是王母和灵狐族心中的大忌,若是帝姬再继续打听下去,恐怕会有人对她不利。”
林深横握剑柄,随手一掷,宝剑应声入鞘。
“她现在在哪?”林深问道。
“在……在雁栖崖。”
月儿仙远远瞧见两道身影缓缓走来,一个箭步飞奔过去,跪在地上抱着其中一人的大腿哭得死去活来,“三殿下,您终于来了,快救救小仙吧!”
清录看着脚边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抹在了他身上,满头黑线,恨不得一脚将其踹飞。碍于林深的压力,只得强压下心里的恶心,假意安慰道:“月老,您冷静一点。”
月儿仙闻声抬头,才发现自己抱错了人,顿觉十分尴尬。他佯装淡定地转了个方向,准备重新抱住另一人,不料一下扑了个空。
林深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给清录使了个眼色,便大步朝崖边走去。
清录扶起愣在地上的月儿仙,不免有几分同情:“月老,您放心,三殿下一定会为您做主的。来来,我先陪您聊会儿。”
月儿仙见状立即心领神会,顺着清录的台阶下来,“正巧,清录仙使,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们羽族有没有一只长这样的七彩祥鸟……”
清录望着林深的背影欲哭无泪。
三殿下,不带您这么坑人的。
林深走到雁栖崖边的时候,正看到鹿哟哟坐在歪脖树下认真翻阅一本名薄。
清风拂来,树上红绸摇曳,给树下之人平添了几分烟火气。一瞬间,记忆中的那张脸缓缓与眼前之人慢慢重合,又渐渐扯远。
心里酸涩难耐,林深忍不住轻咳出声,惊动了树下的人。
鹿哟哟放下名薄起身走来,林深这才注意到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便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帮她擦掉眼角的泪痕。
“三殿下,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举在半空的手堪堪停住,林深不解地看着鹿哟哟。
“那日在栖梧宫,我答应你要还你一个貌美心善的妻子和一个温馨圆满的婚礼。”鹿哟哟愧疚地低下头,“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虚怀姑娘,连月老的姻缘簿上都没有虚怀姑娘的名字。”
“不用找了。”林深别开脸,隐住脸上情绪,“虚怀已经死了。”
他从鹿哟哟身旁走过,径直走向雁栖崖边,看着混沌中翻涌的云海,叹息般地说:“当年,她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头也不会,狠心又决绝……有时候我想,当年没有被我找到是否正是上天对她的眷顾,我既然没有能力护她周全,又有什么资格留她在身边,倒不如放她自由,一生无忧。”
风声烈烈,衣袂翻飞。
林深倾长的背影此时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凄冷悲凉,让鹿哟哟看得心疼。
她走上前,与他并肩站在崖边,看云雾滚滚,无尽无期。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我总觉得,虚怀也有她的苦衷。看着心爱之人与他人成婚却无能为力,这种痛苦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
林深苦笑道:“终究是我伤她太深。”
“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鹿哟哟安慰道:“若是虚怀姑娘知道你是为了保她族人性命,想必也不会怨你的。”
“那你呢?”林深忽然转身,与鹿哟哟四目相接,眼睛里氤氲着让她看不懂的期待。
“若你是虚怀,可会怨我?”
鹿哟哟突然想到上元节那天,凌江江面灯火通明,她好奇地忽闪着眼睛,问鹿鸣为了一凡人女子可曾后悔。
鹿鸣是怎么回答她的?
让她自己去找答案。
可如今,面对林深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她依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鹿哟哟有些惊慌,“我没有像你们一样不惜一切地爱过一个人,不明白为了一个人委屈求全,不惜性命的感觉,也不知道若是我,会做出怎样样的选择。我也在寻找答案。”
鹿哟哟仿佛看到林深眼中将将燃起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深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汪深泉,暗潮涌动,凄楚孤独。
林深看着鹿哟哟,眼神真挚,语气淡然:“如果可以,我只愿你这一生都不会体会这样的感觉,也不需做这样的抉择。你只要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的,就好了。”
“哟哟……鹿姑娘,你要记住。”他一字一句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07.
不知是否因那日在雁栖崖吹风受了寒,鹿哟哟回到若谷林后就一病不起,成夜成夜地起热,直烧得她整日昏昏沉沉,如坠梦魇。
梦中总是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皓月当空,那人斜倚在飞檐上,举酒醉饮,忽而转身,笑容爽朗:“你莫怕,像你这样心思单纯的小妖,我是不会捉的。”
雾霭沉沉,那人身披铠甲,立马当前,手中长弓拉满,却在射出的瞬间偏移了方向。受惊的麋鹿转身跳走,他远远望着,笑得欣慰:“跑远些,莫要再被人看见。”
烟沙弥漫,那人手持长剑,策马狂奔,以一敌百。横飞的血迹染红了眼睛,他起身遥望天边星河,思绪伴着驼铃声飘向远方,“若我一去不回,一定一定不要等我。”
星月满天,那人面朝一池碧水,负手而立。万籁俱寂,心跳如雷,他慢慢靠近,眼神明亮,笑容狡黠:“仙途漫漫,吾独想与尔同行。”
梦中那人近在咫尺的脸如此清晰,意识清明之前,鹿哟哟拼命让自己记住他的眉眼。醒来之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脑海里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来。
心口像是硬生生被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
鹿哟哟轻抚脸颊,手上冰冰凉凉的一片。
近来她总是喜欢哭,像是要把几千年来忍下的眼泪一下子流完似的。
阿爹阿娘决定去八荒三界游历,将若谷林这个大担子交给资历尚浅的鹿鸣和她时,她告诉自己不能哭。
鹿鸣为救和笙遭魔族少主暗算,浑身是血躺在她面前奄奄一息时,她告诉自己不能哭。
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怎么哭,直到遇见了林深。
在他面前,甚至听闻他的故事,都让她莫名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劲儿来。泪腺一旦决堤,便再也收不住了。
鹿哟哟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林深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她的心里,安营扎寨,攻城略地。
时光易逝,花开花落,转眼又是一季。
等若谷林中那片梨树再次白头的时候,鹿哟哟的身子才开始好转。
林中医仙总是小心翼翼地问她,近来是否有什么心事难以化解,不然这病早该好了。
有什么心事呢?
她只想早点好起来,把自己收拾妥当,再去一次九重天。
她要问问林深,他当初给她出的那个主意还算不算数了。
谁知当鹿哟哟终于鼓足勇气站在栖梧宫前时,却被告知林深前日领命去北荒清除穷奇凶兽余下部族了。
鹿哟哟悻悻而归,感慨着实不巧,回去的路上咂摸着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当年穷奇凶兽被斩杀后,林深念在归属他的部族大多因受其胁迫才为其所用,故而放了他们一条生路。按理说,林深算是他们的恩人,总不会说反就反。再者,即便是有再犯者,也都是些无名小妖,成不了气候,何需林深专门去一趟。
鹿哟哟越想越不安,随手捏了个诀,给林深送了信,又匆匆赶回若谷林收拾行礼,准备立即出发赶往北荒。
只求林深在她赶到之前千万别出什么事。
不料鹿哟哟前脚刚迈出房门,便有小仙来报,说灵狐族联合魔族来犯,现已带兵将若谷林围了个水泄不通。
鹿哟哟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的矛头指向的都是她。
也难怪,那日她坏了白羽和林深的好事,事后林深又毫不留情面地请旨退婚,让白羽成为三界笑柄,这口气,灵狐族怎么能咽得下去。
林深乃九重天凤凰族帝君之子,他们不敢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自然要找她这个没权没势的软柿子捏。
她不怕灵狐族来寻仇,只怕连累了族人,伤及无辜。
念及此,鹿哟哟连忙叫来鹿鸣身边的仙童,问道:“公子现在在何处?”
“回帝姬,公子正在幻境池泡汤疗养。”
鹿哟哟稍稍安心,吩咐道:“你去幻境池边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公子。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公子知道。”
“可是帝姬你……”
“我不会有事的,你只管照顾好公子就行。如若公子出了什么事,我回来唯你是问。”
“是。”
说完,鹿哟哟又朝东南方向捏了个诀,在幻境池上布了道隔绝外界声响的结界,才放心往林外走去。
灵狐族和魔族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两族小兵在若谷林外乌泱泱站了一片。若非这若谷林四周有道天然迷障相护,恐怕他们早已攻入林中。
自仙鹿族在若谷林安家,几千年来一直过着与世无争,安定祥和的生活,多年未曾有过战事。狐魔二族突然来犯,声势浩大,早已融入凡间生活的仙鹿族人哪是他们的对手。
看着无辜族人一个个在眼前倒下,鹿哟哟心如刀绞,红着眼睛,长剑一指,便往对面魔族头领飞去。
奈何寡不敌众,纵使鹿哟哟拼尽全力,很快也落得满身伤。
就在这时,天边一束银光闪过,当空散落成网,密密匝匝地将若谷林包围在内,原本还往林内进攻的狐魔族人瞬间被震出几里外。
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鹿哟哟愣了一瞬,还未回神,便听得一声暴喝,转身见一秉黑色长矛直面而来。
鹿哟哟心下一惊,见后退无门,哀叹一声闭眼等死。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噌”地一声,一把银色长剑斜地里刺过来,堪堪挡住了那秉黑色长矛。
看清来人,鹿哟哟心里顿时安定不少。
林深反手将剑一横,长矛的主人已人头落地。
“你怎么来了?”鹿哟哟又惊又喜。
“收到你的信碟时,我已经在往回赶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林深叹了口气,“我早该意识到灵狐族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他们如此大胆,竟然勾结魔族在来此大开杀戒。”
“魔族和灵狐族勾结也不算意外,他们两族都对我仙鹿族恨之入骨,现在不过恰好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罢了。”
“何出此言?”
“陈年旧账,说来话长。”鹿哟哟也叹了口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我慢慢给你解释。”
林深转头看了眼遍地狼藉的战场,无比淡定地说:“无碍,你先歇着,清录还能再挡一会儿。”
被一群小兵围攻的清录脚下一滑。
无碍?
三殿下您哪里看出无碍了?
08.
清录平日里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在战场上倒真有几分英勇无畏的大将之风,将一支长笛使得出神入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再加上林深和鹿哟哟的负隅顽抗,战势很快开始逆转。
就在鹿哟哟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白羽突然自敌军后方走上前来。她在战场中央站定,远远打量着林深和鹿哟哟,忽而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大声说道:“三殿下,您可还认得此物。”
说罢,白羽举起右手,上面正躺着一枚刻着繁复花纹的银色铃铛。轻轻一摇,铃声清脆悦耳,犹如繁花尽放。
听着铃声,鹿哟哟没来由地一阵恍惚,自然没有察觉到到身边之人僵硬的身躯和他浑身散发出的极寒之气。
“没错,这便是三殿下当年送给虚怀的定情之物,繁花铃。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繁花铃会在我这?”白羽不等林深回答,兀自说道:“你一定想不到,这是当年虚怀亲手交给我的,就在我们成亲的前一天。”
“我原本是想去羞辱她一番,好让她知难而退。谁曾想,她竟然主动提出离开,说自知无法与你相配,让我日后好好照顾你。”白羽笑着笑着,眼里竟流出泪来,几近癫狂,“我堂堂灵狐族天女,还需要她来吩咐我怎样做吗?”
“哦对了,我还告诉虚怀她的族人全都因她的执迷不悟而被贬下凡界。她着急坏了,哭着问我怎样才能马上离开九重天。我说你直接从雁栖崖跳下去,便能直通凡界。没想到那个傻子还真信了,哈哈哈……”
林深提着长剑一步一步逼近白羽,杀气凌人。
他红着眼睛,一字一句白羽心惊肉跳。
“把繁花铃给我。”
白羽从未见过林深如此模样,如一只受伤的猛兽,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她撕碎。
“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不成?”白羽咬牙强撑。
“你可以试试看。”
林深拿剑直指白羽喉部,不料她突然从身后掏出一颗流光珠,刺人的光线让在场众人纷纷眯起了眼睛。待强光消失,白羽已经飞远了。
“清录你留下善后。”林深匆匆交代一句便直追而去。
鹿哟哟隐隐觉得事白羽的举动有些蹊跷,不等想明白,也跟着林深追过去。
眼前事物急速倒退,她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果然有人早已在白羽所在的断崖边设下埋伏。
鹿哟哟赶到时,正看到魔族少主祭出黑翎符,欲从背后偷袭林深。与此同时,白羽也认出了魔族少主手中的黑翎符,大惊失色,猛然拉过站在她面前的林深,反手将他推到了身后。
所有人都以为白羽必死无疑,却不想,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一抹水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遮住了所有黑暗。
白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鹿哟哟,满身的绯红已分辨不出是血还是衣服本来的颜色,她缓缓回头,笑中含泪。
“今日你若为他死了,他此生必然忘不掉你。我怎么会让你这毒妇得逞呢?”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鹿哟哟震出老远,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随风而落的枯叶,慢慢地,慢慢地往下坠,直到风声骤停,万物渐远,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仿佛听见了林深撕心裂肺的呐喊。
“虚怀……虚怀……”
是了,林深最爱的虚怀,至死难忘的虚怀。
她终于用自己的方式还了林深的恩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守护心中所爱。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能够撼动虚怀在他心中的位置了。
只是,林深,若我死了,你可否也会一直记得我呢?
铺天而来的黑暗一点点将她吞噬,鹿哟哟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忽然间,眼前又浮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来。
皓月当空,她与他并排躺在飞檐上,看他举杯醉饮,眼神明亮:“不如你收了我做徒弟,专帮你引诱那些无恶不赦的老妖,怎么样?”
雾霭沉沉,她躲在密林中跟着他的骏马飞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迷雾中,再也追不上了,她才缓缓停下脚步,“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烟沙弥漫,她手持弯刀在敌军中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他身边,与他背对而立,携手战斗。远方传来悠扬的驼铃声,她语气坚定:“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也绝不苟活。”
星月满天,她悄悄走到他身后,轻轻一跃,紧紧搂住。在彼此贴近的心跳声中,她笑着趴在他耳边说:“等若谷林中的那片梨花都开了,我们就成亲可好?”
云海翻涌,她从崖边一跃而下,风声呼啸,江水刺骨。冥冥中不知是谁在黑暗中一遍遍低吟:“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生而为仙,便与天地共存,不受生死轮回之苦。然这亘古绵长的岁月本身对你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劫难,不识来路,不知归途,多少有些孤独无措罢。而我并无他求,只愿遇得一心人,与我并肩共看日月星辰,同赏花开花落,纵使岁月悠悠无尽时,哪怕饱尝相思别离苦,也是无憾了。”
……
“虚怀,你相信我,只要我在,必护你一世周全。”
……
“这杯酒我敬你,祝贺你新婚大喜。从此,你是这九重天上凤凰族三殿下,我是凡界若谷林虚怀,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
“若你是虚怀,你可会怨我?”
……
“你记住,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
回忆自脑海深处翻涌而出,一个个残破不全的片段犹如一片片四散飘落的树叶。时光回转,树叶飞回枝头,记忆组合拼凑,终于将这遗落千年的人生重新找回。
原来鹿哟哟就是虚怀,虚怀就是鹿哟哟。
而她一直心心念念要找的人,竟然就是她自己吗?
果真是前尘之因,后世之果,造化弄人。
眼角泪水无声划过,像是在无声控诉着什么。而她来不及细想,便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09.
近来三界不甚太平。
先是仙鹿族遭狐、魔二族围攻,导致仙鹿族帝姬在这场战事中坠崖失踪,生死不明。
后有灵狐族天女白羽心魔缠身,多方救治奈何无力回天,以致痴傻疯癫,再无往日风采。
再有九重天凤凰族帝君三子林深只身独闯魔族老巢,直取魔族少主性命。而后提着魔族少主头颅陈请天帝严惩灵狐族人,否则便要灵狐族落得如魔族一般下场。天帝允之,将灵狐一族尽数贬下凡间,去其修为,令其守在青丘蛮荒看管菩提神树,非令不得再踏入九重天半步。
自那之后,林深便不见踪影。
有传言说三殿下得知了虚怀姑娘失踪的前因后果,痛心疾首,懊悔难耐,遂自尽殉情了。
也有传言说三殿下经历一番劫难后已看破红尘,安心在栖梧宫闭关修炼,再不问世事。
还有传言说三殿下不与白羽成婚只因他有龙阳之癖,多年朝夕相处之下他与清录仙使早已互生情愫。前尘恩怨了解之后,林深便带着清录仙使离开九重天,游历三界,畅玩八荒,好不自在。
当然,这最后一条传言着实荒唐,几乎无人相信,只除了仙鹿族人。
只因,造出这条传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仙鹿族帝姬鹿哟哟。
自家帝姬说出的话,自然必须相信。
夜凉如水,烟雨蒙蒙。
清录撑着伞跟在林深身后,一脸哀怨地低声咕哝道:“殿下,你能不能管管帝姬,就任由她四处散播谣言,坏您名声?”
“虚名而已,何须介怀,只要她开心就好。”
清录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不依不饶道:“您是无需介怀了,反正迎娶帝姬只是早晚的事,那我呢,我还没成亲呢。”
“清录,是谁告诉你他娶我是早晚的事?”
清越的女声从远处传来,一抹红影穿过迷雾缓缓靠近。清录将伞塞到林深手中,伸手一指,说:“是他说的。”
而后一阵烟似地飞走了。
树下两人撑着纸伞两两相望,一时无话。
薄雾伴着雨水在两人之间生出一道天然的屏障,让鹿哟哟看不清林深脸上的神色,唯独那头银白的长发异常刺眼,直教她心如刀割。
自她醒来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偶然地,毫无预兆的,在这里相遇。
那日她掉下断崖,坠入江中,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是他,将毕生修为全数灌注她体内,她捡回一条命,而他失了仙根,沦为凡人,一夜白头。
鹿哟哟听闻这些的时候,既不生气,也不震惊,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委屈难过。
为何命运对他俩如此不公,几生纠缠,总落得两败俱伤,你死我活。
雨渐渐下得大了,林深一点一点走近鹿哟哟,将自己的伞覆在她的伞上,为她遮住风雨。
他将另一只手伸在她面前,缓缓摊开,手心里正躺着那枚繁花铃。
“两千年了,终于可以将它物归原主。”
鹿哟哟小心拿起繁花铃,轻轻一摇,铃声空灵清脆,仿佛从远古传来。
“哟哟,你可还怨我?”他轻声说。
鹿哟哟将伞檐举高,林深的脸一点点露出来,与梦中之人完美重合。
她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泪水决堤而出。
“林深。”她哽咽道:“那为了我耗尽毕生修为,失去帝位,沦为凡人,你可后悔?”
林深回望着她,眼神清明,语气真挚:“如果不曾与你相遇,我们都可以安稳度过漫长的一生。可回头看来,没有你的一生,总归是不完整的罢,那样即便再安逸自在,风光无限,我也没有如今快活。我不后悔为你所做的一切,我只后悔没能好好护你周全,让你吃了这些苦,白白浪费了这些年岁。”
“所以啊,我又怎会忍心怨你呢。”
又是一年春来时,落花漫天,铃声摇曳。
梨花树下,两人一伞,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