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盛宴——论《羊脂球》引发的共处智慧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窗外是普法战争后法兰西乡间的荒凉景象。车厢里,六位乘客各怀心事,却共享着同一种饥饿。

科纽岱先生最先忍不住,肚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这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响亮,却没有人发笑。对面的纺织厂主太太只是将身体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半寸,用戴着丝绒手套的手指紧了紧衣领。

“真是失礼。”她低声对丈夫说,声音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

饥饿是个平等的暴君,它不理会社会阶层的划分,也不在乎口袋里金币的数量。当胃袋空空如也时,贵族与妓女共享同一种生理需求——这一点让车厢里的上流人士颇感不适。

“我带了点吃的。”羊脂球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取出那个精美的篮子时,六双眼睛立刻黏在了上面。篮子里有冻鸡、肉酱、梨子、蜜饯,还有四瓶波尔多葡萄酒。食物香气弥漫开来,征服了空气里最后一点矜持。

“也许我们可以...”银行家拉马东先生率先打破沉默,他的领结似乎比平时紧了些,勒得他声音发尖。

于是,一场奇特的宴会开始了。

羊脂球慷慨地分享她的食物。那些不久前还对她侧目而视的人们,此刻却为她的鸡翅和酒瓶而眼含感激。他们的手指急切地撕扯着鸡肉,牙齿忙碌地咀嚼,喉咙急促地吞咽——在这一刻,他们与任何一个饥肠辘辘的平民无异。

伯爵吃得最有风度,但速度丝毫不慢;修女小口啜饮葡萄酒,脸上泛起红晕;纺织厂主已经第三次取食肉酱了;连那位一开始最轻蔑羊脂球的厂主太太,此刻也正用精致的小银叉急切地叉起蜜饯梨子。

科纽岱先生没有加入这场盛宴。他望着窗外,眉头紧锁。

食物很快被消灭殆尽。篮子里只剩下些碎屑和空瓶。饱食之后的车厢里,气氛明显轻松起来。厂主甚至开始讲一个粗俗的笑话,但在妻子肘击提醒下中途改口。

“您真是个善良的姑娘。”伯爵用餐巾优雅地拭嘴,对羊脂球说。其他人纷纷附和,赞美之词如雨点般落在她身上。

羊脂球脸红了,低头整理空篮。那一刻,她几乎相信自己真的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然而饱腹感是短暂的,阶级的鸿沟却是持久的。几小时后,当食物消化完毕,那些赞美也随之消散在车厢混浊的空气里。厂主太太又开始用那种俯视的眼神打量羊脂球;伯爵恢复了他那恰到好处的冷漠;修女重新数起念珠,嘴唇无声翕动。

科纽岱先生突然笑了,那笑声干涩而刺耳。

“笑什么?”银行家不满地问。

“我想起了一个寓言,”科纽岱说,“关于一群快要渴死的人,他们遇见了一口井,却因为争论谁配先喝水而全部渴死了。”

车厢陷入沉默。厂主太太轻咳一声:“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科纽岱望向窗外,“只是觉得人有时候真是愚蠢得可悲。”

马车继续前行,载着一车厢的饱腹者和空心的灵魂,驶向看不见的终点。食物能填饱肚子,却填不满某些东西——那些深植于骨髓里的东西,比饥饿更顽固,比战争更持久。

而在这片土地上,盛宴总是短暂,饥饿才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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