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出密林是个艰难的抉择,因为谁也不能先说放弃。是不是放弃呢,或者也可以说是为保全?在我是不忍心的。暂时我也不愿去推测他们的想法。老张说,我们退出去再商议,盲目地往前冲是不对的,会造成新的危险状况。
但是小祖的紧张感消除了,说明危险信号已经解除。明白这一点,我们可以松弛下来,不必赶着退出林子。显然,在呆了一会儿后,视觉逐渐清晰起来了,树林里边也没有起先那么幽暗了。
光线好像不是从密不透风的树木顶端照射下来的,而是从树干的缝隙间飘浮着拐进来,而后烟雾一般地笼着,晕散出来的。所以林间就像一个深沉的梦里面的奇异印象,昏暗而又清晰。
地面上浮雕般密布着树根,很难见到一棵草,但有茂盛的各样苔藓。花朵多半是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开放,也说不谁,假如又有喜好黑暗的花朵呢?是不是存在着我们所理解不了的另外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呢?
我意外地冷静了下来。我想到了时间的重叠,也想到了不同时空的可能性,感觉不那么担忧了。
况且,还有那四行雕刻在岩石上的预言式的文字,不也在间接佐证着颜子回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很小吗?我想,他才是第一个被选择的对象。
也就是说,他可能无意间跨越了一条线,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刚才的喘息声是什么意思?”沙狄问。
“我们先且顺着力夫的说法来想问题,”伍道祖说,“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喘息声。是的,反常的寂静会扩大我们对声音的理解,刚才的声音或许是隐蔽的昆虫发出来的,就像日常所谓的森林的沉吟和叹息。是不是觉得好荒谬?”
“我不太懂,”沙狄说。
“多说几次你就会懂,”我说,“伍道祖也一样,心里肯定是有极多疑惑的,嘴上现在不想说而已。”
“但愿不仅仅是你的臆想,面对困难时的自欺欺人。你的想法太奇怪了,起码超出了我对于科学的认知。但是我愿意陪着你一起去想像。”
“不只是想像那么肤浅,是需要放空自己去感受。接受不同的观点必然有一个过程,不要强迫自己被动接受就好。我觉得,当很多事物无法以长期积累的经验去对待、也无法以目前的科学眼光去解释时,我们就该问为什么,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者存在着我们尚未触及的领域。我不喜欢动不动就指责别人迷信,那才不是科学的态度。”
潮湿的地面上,我看见几条千足虫顺着树根爬着,样子非常从容淡定。
我们不是就此停止对颜子回的寻找,理论归属理论,现实是我们若是回转,该怎么向女孩子们交待。关键是,沙狄绝对不敢回去,尽管从现场看,他没有说谎嫌疑。他整个人都懵了,惴惴不安。
“你不要有罪恶感,这事跟你没关系,”伍道祖对沙狄说,“总不能说该消失的是你,或者又假如两个人一起失踪,不是更糟糕吗?大家应该这么想,幸好只是一个不见了。乐观一些吧,诚如力夫所说,颜子回越过一条线后逃离了这里,他现在可能在更好的地方想念我们呢。”
“是的,”我说。
老张一直没说话,他在环顾四周,似乎意图发现什么东西。在我们面前,他多半也插不上话,因为他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可能他也害怕吧。
“那么,再往里边走走看吧,”我对他们说,“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出现。”
“在树干上做好标记,”沙狄说。
于是,我们继续前行。沙狄不断呼唤着颜子回的名字,声音笼在密林中不能消散,却无比单调。
小心地向前探寻着,我不敢回头,也让大家不要回头。因为我十分怀疑身后的路径会不会慢慢消失掉,就像父亲离开时那闭合上的山洞一样。森林是温和的,有种隐约的力量,似乎正在抑制着合拢的欲望。耳边有个微渺的声音在对我说:
“不必寻找,他是安全的。”
我想我愿意相信,可是止不住前进的步伐啊。
“回头吧!”那个声间说,“靠近真相,意味着坍塌。这个世界将毁灭在你的想像中。”
为什么选择颜子回呢?他的什么特质支撑了他的离开?是因为他那简单直白的处世态度?
“该有的想像力,他都不缺乏,是你没兴趣了解他而已。他有足够的接受能力,更适合出列。”
我停止了脚步,闭上眼,仰起了头。
不是吗?颜子回在我们中间,日常表现得最没存在感,很难相信他更加适合出列。间接说明,我们平时的表现都被注视着,人人无可遁形。
“把标记做得明显一些,下次再来也方便。”
见我懒懒地这样说,沙狄不禁问:
“不找了吗?”
“暂时停下来。”
“戴兰她们问起来怎么说才好?”
“你不要解释,让我和伍道祖负责说服她们。情理上,她们可能不像我们一样容易接受。”
这时,耳畔的声音又在说:
“很好。循着痕迹转去吧,下次不会再有痕迹了,再多记号也没有用。那种小把戏。”
我认真想了想,心里问:我有可能再见到颜子回吗?
没应答,他又沉默了。
这么说再见的希望不大。最后还想问一句,在他所属的空间里,有没有另外一个我?如果有,我的推断就没有太大问题;反之,我会感觉到真正的空虚和无助。
“太过执念,则流于邪魅,”他缓缓悠悠地说,“可信,不可究。”
可信,难道要求无条件地相信尚称未知的东西吗?又有几个人做得到这一点?我只是个极其平凡的人,也愿意做个平凡的人,原意不想接触任何超乎想像的事物。愿意相信,却做不到无条件地去相信。况且,除了感觉到以外,我没看见什么。
不可究,更让人为难。我不是傻子,好奇心又重,对任何事情都不愿只看表面。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心,我怎么会假想出时间可以重叠呢?由此,更不会相信另外的时空应该同时存在。
想至此,我不禁嗤之以鼻,鄙夷地冷笑了。
“你在片面地思考,”他低低地说,语气近乎于麻木,“只叫你对这件事不去过分追究,你却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
可是,在理论上,一件小事不是牵动着整个空间架构的稳定性吗?颜子回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可能当作独立事件,而是牵涉到理论设计的逻辑性。
“怎么不对我产生好奇心?”他转移了话题,语调极为和软,“难道不想知道我的样子?”
不想,可能我也没有想过。我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声音,没有形状,甚至无从附形,悬浮在空气中,只起到媒介的作用。是他联系着未知与我们,在选择性地界定对话目标。我只是他的选择之一罢了。偏偏我是个刺头儿,早就学会了不附和,也不盲从。
“我不想,”我喃喃地说,“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样子。只要我不想,你就只能以一个声音的形式存在,不会变无形于有形。”
显然,他陷入了沉默,再也不说话。
小祖摇着尾巴跟在老张身后。我舒了一口气,大声对他们说:
“我们先回去。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一样,说不定颜子回几时就回去了,正坐在房间里弄他的手表。”
那块手表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他是预备修理好后当作计时器用的,看来不大可能了。
我们轻易地走出了森林,沿着小溪往回走。
她们三个站在屋侧张望着,远远看见了我们。然而,我们的队伍中并没有颜子回。焦急写在她们的脸上,蒋和珍已经在啜泣了。
戴兰问道:
“人没找到,你们怎么回来了?”
“他没有回来吗?我去他房间里看看。”
沙狄跑向颜子回的房间,里边儿没人,桌子上的手表也没有了。我分明看见他把手表放回房间里的,怎么会没有呢?莫非他又带在了身上?
“没道理啊,”伍道祖说,“带着是累赘。如果是块好手表,他带着倒情有可原。”
“单纯喜欢吧。他说能够修好手表,都坏成那样了,不懂他怎么修,”俞小蛮说。
“我感觉不太好,”蒋和珍说,“那块手表出现得好怪异!可能是不祥之物。戴兰真不该捡回来的,应该扔得远远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又没有把它当作什么珍玩宝物。你可不要把颜子回的失踪跟这块破表联系到一起去。”
但也许真的联系得上,我想,颜子回准备修好手表,让时间正常走动,这违背了某种设定,当然不被允许。所以他必须带着手表一起消失,让这个峡谷保持原状。他是被外力操纵着送出去的,而不是对密林中不可名状物的好奇驱使着他逃离走。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原因,这个不会例外。
真是冥冥中都已注定,不能责怪哪个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巧合的,表面上看似巧合而已。所有对他人的指责,如果不出意外,最后都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觉得,大家应该这样想,颜子回只是暂时告别了我们,躲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修理他的时间机器。直到有一天他真的修好手表,时空扭正了方位后,他就会微笑着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愿我的话能够给予她们几个女孩子一点点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