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川与父母总是远远近近地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这种潜沉的默契早在多年前就化为了无意识盈盈然地涤荡在多川的血液里,无论在晦暗如终日,或者万事长乐的时刻。
成年之后的多川,总是在数个无甚要事又不想就此寂寂的时日里想起多年走过的路。很多人有意无意地暗示她要知足要感恩,现有的一切好像不是她一步一步争取得来而是那些说话的人集众力求得的好光景,只不过是生生落在她的身上而已。她所有一切,恰恰与她无关。
每到这时多川的心里总是蹿起一股子无名火,黑着脸斜斜地睨说话的人一眼,鼻翼带出一丝嗤笑,嘴角扯出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无端挨这么一脸,纵是再大意的人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不善,只好躲闪着笑一笑。
多川并不是个刁钻刻薄的人,但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却从不退让。她在心里建了一道高高的墙,凡是试图跨越这道墙看看里面的什么的人无一例外地被挡在外面,齐刷刷在某一条无形的线外止步。
很多人喜欢以插足别人的私事来显示自己的不凡与重要,想借此隐约与当事者建立一种亲密的联系又在唇齿轻点间扯出自我的优越与不屑。
自幼生长在枝蔓繁盛的大家庭,再加上多年贫瘠而动荡的生活,多川早早地见识了太多的华丽表演。当年那个性格如白昼黑夜急速变幻的孩子变成如今不喜言笑的姑娘。只在极少极少的片刻,多川才能感到那种蓬蓬勃勃的活力在心中绽开。那是什么时候呢?像是一些微光,忽地过来,心中开起很多花,却也为其终究难逃的消逝隐隐悲悯。
见过太多的不快乐,总觉得快乐是虚的,那是自己不配拥有的色彩。
早上七点多川还没有醒来,隐约听到厨房的门被推开,窸窣的倒水声与锅勺碰撞声。多川想起今天该回去上班了。昨晚说的那些狠话现在好像还在耳边嗡嗡回荡。
多川有点底气不足。
天还很早多川睡的朦朦胧胧的时候听到客厅里有人换鞋,随后响起关门的声音。多川翻了个身窗外还是黑黢黢的。大概是父亲上班去了。
50多岁的人,父母过的并不轻松。没有技术在这个城市里靠出卖时间得以维持生计。匮乏的生活过得久了即使得到些微的安慰,那种深重的焦虑也不会消失。多少无处发泄的烦闷转嫁到可影响的人身上。
只有在这60度平米的小屋中他们才能找到一点点生活的尊严。
多川迟迟不愿踏入家庭生活。除了她对婚姻的认同在一天天的独立中越来越稀薄以外,大概是看多了这世间太多的无奈和不得。多川更愿意一个人对抗生活中的无趣,终究取悦自己比取悦他人要简单的多。
争吵的理由在多川看来可笑得难以启齿。
多川的母亲跟多川的爸爸的姑姑的丈夫,一个温文尔雅的法国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出于礼节拥抱了一下。仅仅这一个动作,成了多川的父亲近三年长在心里的一块隐疾。纵然走向城市多年,整个家族也不是浅陋到顽固的庸辈,只是一个人内心的不安会放大的无以复加,为了那点平息和安宁只能作将整个世界。
母亲在很多次的电话中向多川哭诉,有对自己行为的悔恨,有对父亲的怨念,有对这总也看不到头的生活的绝望。
多川气急,却无处喷泄。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紧连在一起,任谁也不能独善其身,纵然身不在此但家庭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一把钥匙,一顿饭菜,父母的忧愁,兄弟姐妹颤颤巍巍的未来。
就在隔壁房间再次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嘶吼和刺耳的器皿摔打声的时候,多川只觉得一股子血直向大脑里冲。那些潜藏在骨子里的暴戾和绝望叫嚣着撕扯着多川的每一根神经。多川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她踢开门冲进去对着一个摸着眼泪悲悲戚戚的女人和一个斜抻着身子一脸愤怒和高高在上的得意的男人喊了一句: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如果此时有一把刀,多川保不定会刺向他们,还是刺向自己。多年的教育涵养在此刻没有任何踪迹。烂泥一般的生活除了深陷、挣扎,片刻的喘息便自欺般以为从此都是明晃晃的幸福和安宁。多川看着生活的一地鸡毛在眼前纷纷扬扬地旋转,那一刻,多川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事情的结果是父母双双在晚上11点的时候出去了。母亲去了小姨家,父亲住在了一家小旅馆。整个家里陷入一片沉寂。就着小区早已安静的夜和屋里的光,多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多川想,自己又逃过一劫。
那一刻多川明明已经闻到了鲜血的味道,溪般静默的血顺着多川雪白雪白的小臂流下,是她十岁就开始想象的场景了吧。多少次,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她都想这么了结。
每每看到年轻的生命无端终结的新闻,在身边唏嘘感叹和微微谴责的声音中,多川都会在心里无力地喊着,你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心底的绝望。徒增年岁地活着只是你们的选择,不是所有人。
一个小时之后,母亲讪讪地进来。看到多川还在沙发上坐着,只说了一句,早点睡吧,就进了自己的屋,再也无话。
说不上来的感觉,多川的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点淡淡的释然。那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以及对两个人冰冷又带着火的控诉,让她压抑许久的愤懑难过喷泄了出来。
多川想,自己这个凶恶的样子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本来还可以多留一天,可多川当即改签了火车票。最近的一班车是第二天的10点。
多川翻了个身再无睡意遂决定起床。
打开门母亲正好从厨房出来。
“快来吃饭吧,买了胡辣汤。”
自从她尝了楼下的胡辣汤以后就将其纳入了早饭清单。好多次母亲在一旁小声说,有什么好喝的呢,还不如自家磨的豆浆和粥呢。多川不以为然,总觉得她是心疼两块五毛钱,所以才不想让她买。
从小就这样,母亲总是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过年,比如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时候,做一些平常很少做的饭菜,虽然花费不了多少钱,但经过了一道道繁琐的程序母亲总觉得这些食物在手里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如若没有争吵,每个人都能控制住内心的野兽,或许生活纵然清贫也能过得下去。只是人们很少能够安然地接受生活的苦,生活的空,生活中的,无可挣脱的虚无。
许是经过了一晚的无梦酣眠,多川平静很多。想起父母的这些年,多川心里不是没有心疼。可纵使自己再努力也很难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这是多川后来才慢慢接受的一个事实。
母亲说,带点东西吧,吃的时候方便。
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哪里不能买。大老远的赶火车还要拎着这些。多川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不过多川还是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用了,楼下就是市场买东西很方便。
最终多川还是没说过母亲。母亲把塑料袋装好的核桃放进一个手提袋里递给她。她接过去,打开门,出去。
到了500公里外的另一个家,按下坏了已久只剩一个灯泡的灯。坐在沙发上,多川掏出了包里的核桃,没想到的是里面竟还有一个核桃夹。
多川想起来有一段时间母亲提及她中午下班以后就推着小车在小区里卖核桃。核桃是她从20里外的市场上批发来的,再倒到市里一斤可以挣一块五毛钱。好的时候一天可以挣30、40块钱。当然大部分时间一天只能卖出三四斤。到了五点再匆匆收拾好去上班,一直到晚上九点半。
多川不想问其间的诸多细节并不是真的对母亲不关心,而是她深知自己对家庭重担的无力。与其说一些毫无作用的宽慰的话不如让母亲按照她的意愿做事,或许心里的期待还能稍稍稀释一下母亲心中的苦。
多川拿起家里唯一的核桃夹,又抓起一把核桃。
“嘎吱”核桃吐出饱满的核,在手中散开细碎的屑末。取一小块放在嘴里,全然没有以为的苦涩,淡淡的焦糖味在唇齿间弥散。
多川看看窗子,水汽在玻璃上绘出斑驳的纹饰,隐约可见对面的灯火。一切仿佛远去很多。
多川拿起手机,在微信中发送了一句:已到,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