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亮兄 亮兄 2025年04月22日 08:06 湖南
八丐跟了爷爷很多年,他眼光高远,总是提醒爷爷“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就像《红楼梦》中,秦可卿托梦王熙凤“登高必跌重”。其实有的时候,当事人也明白,但是已经身不由己。人们总想在功成名就之后全身而退,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无法自拔。
爷爷在缅甸的最后一个项目是盖一所学校。当时我们所在的区域由彭家声领导的同盟军控制,学校自然也由他们出资。
在当地生存,除了要站队军方之外,还要和一个特殊群体搞好关系——土司。
缅北的土司制度也来自我国。明朝时期,这些土司和云贵川的土司同属一体。之后,缅族王朝崛起,这些土司的辖区成为了缅甸的属地。19世纪英国人殖民缅甸,这些土邦又成为英国人的属地。
英国人并没有打扰他们的土司管辖,任他们自己管理自己。
简而言之,缅北地区,哪方军队来驻扎,代表该区域的政治归属;哪方土司管理,则代表民族部落归属。军队代表新贵,土司属于老钱。
土司和军队的关系也很微妙,军队既想拉拢土司使其为己所用,又要防着土司。还有一种情况,军队就是大土司培养的私人武装力量。这样的土司,已经是一方小军阀。
爷爷所建学校的区域,隶属木巴拉土司的辖区。
爷爷和木巴拉是老相识了,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他们就认识。甚至,我爸差点成为了木巴拉土司的上门女婿。
木巴拉的女儿十分漂亮,木巴拉势力又很大,而且有自己的私人武装,大家都称呼他“木巴拉司令”。当时,果敢、仰光、腊戌三个地方的三大家族都来向木巴拉的女儿提亲,他左右为难,哪方势力都不想得罪,因此提出作对子招亲。
作对子,就是打歌。伴奏音乐的短旋律是不变的,但是对对子的人要现场编歌词,每人唱两句或四句。比如说,两个人对对子,第一个人唱四句,这四句里问了第二个人问题,那么第二个人唱的时候,就要把答案编在歌词里。并且,现场编的歌词要押韵。
云南山歌和这也是一个道理,只是各地调子不同。但是编的歌词里,有比喻、排比、对比等多种修辞手法,就像《诗经》里的赋比兴一样。可以说,大俗即大雅,云南人有自己的《诗经》。
走完两个短旋律的过门,还没有对上来,就是输了。
木巴拉决定让赢的那个人娶自己的女儿。
当时爷爷带着刚刚大学毕业的父亲在木巴拉家做客,刚好凑上了这个热闹。
众人围成一个大圈,吹起芦笙,开始随着旋律打跳。
先是果敢少爷和仰光公子对,果敢少爷先唱。
“猛龙跨过滚弄江,
裤带别枪上花山,
望见麻蛇路上拦,
砍开麻蛇采花还。”
第一句里的“滚弄江”是果敢来此必须跨过的大江,这是比喻自己是猛龙,来势汹汹。
第二句里的花山也是一个意向,代表美好事物,花本来也代表漂亮的女子。他说自己做好准备来求娶小姐。
第三句,因为仰光公子身型瘦长,所以他把仰光公子的敌对讽刺为麻蛇拦路。
第四句则是威胁竞争对手不要妨碍自己,否则鱼死网破。
仰光公子对道:
“为采鲜花顺江来,
不怕高山悬石岩。
这朵鲜花人人爱,
就看哪个下手快。”
对道:
“你要采花采别朵,
今天别跟我来夺。”
对道:
“龙奔江海虎归山,
细花鲤鱼归哪方?”
对道:
“快刀插落滚弄江,
劝你小哥回仰光。”
......
几人就这样一唱一对,竟然对到了天亮,依然没有决出胜负。
几个人都不罢休,木巴拉司令也焦头烂额。无奈之下,他决定让女儿自己选。几家少爷也同意,尊重小姐的意见。
小姐看腻了这些军阀公子的野蛮,感到十分厌烦。她站在楼上,看着院里打歌的人群。可能因为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民皮肤都比较黝黑,靠近边境,人们匪气又重。于是,我爹这个扛着眼镜、皮肤白皙的大学生显得格外温文尔雅。
小姐挑选心仪对象的时候,我爹正傻乎乎地逗着院里的黄狗。
“我谁都不嫁,我嫁给那个小伙子。”小姐此言一出,惊呆了众人。
木巴拉司令本来对女儿的任性感到很生气,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把女儿嫁给这三家之一,那么势必会得罪另外两家。而爷爷是外国人,不如把我爹招成上门女婿,如此一家都不得罪。
果敢、仰光、腊戌三家的公子哥看着爷爷和父亲,眼神都快冒火了。
那种地方不比国内,特别这些军阀势力,杀个人根本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爷爷和父亲连夜起来,不敢走正路,收好行囊。带着人,架着竹筏,顺江而下,逃离了此地。
没想到的是,走到一半,那只院子里的小黄狗,居然从他们的行李背箩里探出了脑袋瓜,尾巴一摇一摇地看着他们。
总不能为了一条小狗,折返回去,把命丢在异乡吧。
于是小黄狗就跟着爷爷和父亲回了家。
后来我出生,小黄狗就成了我最好的伙伴。那个时候有一个讲希腊众神的动画片,我最喜欢看。可能白羊座都特别向往简单、光明、力量、勇敢,因此,我特别喜欢里面的太阳神阿波罗。于是,我给小狗起了一个名字,就叫阿波罗。
但是我起这个名字是无效的。
因为每天奶奶喂它的时候,都敲着那个搪瓷小盆,叫它吃饭。更要紧的是,一边敲盆,狗盆发出“哐哐”的声音,同时奶奶嘴里还不断呼喊着两个字——“大黄!”
所以,它还是叫大黄。
大人在工地上忙碌着,我踩着人字拖,奔跑在缅甸的小城镇里。有的时候,妈妈给我一块钱,我会去赌场里“拉大骰子”“玩龙虎斗”(《撒沙鬼》),但是身边,总有大黄。它从来没有跟丢过。
缅北局势混乱,众方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受到波及的地方势力,也经常高筑墙、广积粮、扩充兵力,以防万一。
长年征战之下,青壮年劳动力数量锐减,于是,各军阀除了抓壮丁之外,还会抓童子军。
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我在街上游荡着,准备看一看今天有没有人骑大象出来。突然跑出来一伙人,开着大兜车,在街边看见小孩子,就把小孩子拉进车兜里。
我小的时候,剃着寸头,工字背心加大短裤,就是我的固定着装。
可能他们把我认成男孩子了,于是我也被提进了车兜里。当然,他们提着我的时候,我并有忘记提上旁边的大黄。连人带狗,进了车兜。
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觉得新奇。
车开进山之后,到达一处营地。营地有关口,有防御工程,有营房。他们把抓来的小孩子关在一间石棉瓦的房子里,大家挤在一起。可能因为年龄都很小,所以大家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反而说说笑笑,很开心。
我怕有可恶的人欺负大黄,所以紧紧把大黄搂在怀里,然后蹲在墙角。
我旁边一个小男孩汉话讲的很好,他说他叫昂敏。因为以前妈妈在边境口岸旁卖米线,所以他汉话说的好。
“那你吃过过桥米线吗?”我问他。
“那是什么米线?为什么还能过桥?”他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是过桥米线不是一般的米线,汤、肉、米线是分开的,而且有几十种配料,很拽的。”我向他介绍。
“不知道。我妈妈卖的米线,就是普通的杂酱米线。那种米线你在哪里吃的?”他问我。
“去年过生日我妈领我去昆明吃的。”我得意地说。
“昆明?那是中国啊,你去过中国?”他很惊讶。
“我就是中国人啊,我只是暂时在这边待几天。”我说。
“要是我也是中国人就好了。”他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落寞。
“为什么?”当时很小,我很奇怪。我单纯的认为,谁的家乡都是家乡,家乡都一样。
“听说中国不打仗。”他回答我。
不一会儿,几个兵进来,把所有人往外面赶。因为人太多了,摩肩接踵之间,大黄就跑散了。我焦急地在视线范围里找寻,却始终没有找到大黄的身影。
那些兵把我们赶到一条土沟旁边,隔几步还有背着枪站岗的兵。
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把小铁锹,让我们把沟挖宽挖深。
我看每个小孩子都奋力干着,我居然有一种期末考试发奖状时争强好胜的心思。
我要比他们都挖的好!
我是这些小孩子里体格最好的。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我从小营养充足。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周围的同龄人每天都在生死线上挣扎,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特别是昂敏,又黑又瘦又小。他弓着腰拿铁锹挖沟,我都能看见他背上脊柱关节一坨一坨的,透过皮肤,突出来。昂敏挖的最慢,还不小心挖到了脚杆。
他忍着疼痛坐在土堆上,有几个兵过来骂他。
他们说缅语,我听不懂内容。
我正奋力挖着,突然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喊。
“阿……阿月?”
我抬起头来,从沟里跳出来。爷爷和昆多(《狐佛牌》)居然站在我面前,目瞪口呆。
“你咋个在这点?”爷爷一脸震惊和心疼。
“我晓不得,他们叫我们挖沟比赛,嘿嘿。”我提着铁锹,满脸泥巴,茫然无知。
我低头一看,大黄正饶着爷爷脚边摇尾巴打转。
然后,就听见昆多不停地和爷爷道歉,说好话。
原来这里是昆多的营地,当兵的不小心把我这个街溜子抓错了。爷爷刚好在昆多家玩,正和昆多打牌,大黄居然跑到了脚旁边。爷爷奇怪,小狗天天跟着我,怎么会在这里?大黄不停拖爷爷的裤脚,爷爷就走到了我面前。
我丢下铁锹,跟爷爷走了,心里盘算着回去肯定要被我妈揍一顿。
“砰!”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顺着声音扭头看去。
一个兵抬着枪,枪口还冒着烟。
枪口对着的地方,小小的昂敏倒在血泊之中。
回去之后,家里摆出了一张高高的木桌,木桌上有符文,有清香,有供果。最让我忍俊不禁的是,大黄脖子上系着一块红布,头上别着一朵大花,趴在桌子上。
我问爷爷这是干什么,爷爷说是八丐告诉他这么做的。
然后家里人发话让我给桌子上的大黄磕头。
后来我才知道,我认了大黄当干娘。
再后来,内战爆发,彭家声的军队节节败退,地方被其他新军队新政府驻扎管辖。前朝的尚方宝剑斩不了本朝的大臣,新政府也不认旧政府的工程款。这个项目赔得倾家荡产。
我跟着爷爷,拖家带“狗”,回到旧驿城。
爷爷回国之后,年逾花甲,却并没有安享清福。而是在另一个地区,包下几百亩果园,种橙子去了。
每到连夜放水灌溉果园的季节,百里寂静。爷爷一个人坐在灌溉渠旁,水流哗哗作响。皓月当空,陪在爷爷身边的,只有大黄。
一月,一人,一狗,一夜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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