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非常好。
在母亲上班去的关门声响过之后,江渺悄悄从卧室里探头,另一间屋子里的人还睡着,伴随着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还好,江渺想,父亲睡觉本来很轻,可能是昨天刚出差回来的缘故,现在依旧睡的很香。
江渺回到卧室,拎起早已准备好的书包,将手表往口袋里一揣,蹑手蹑脚的拉开防盗门的锁,一只脚一只脚的迈了出去。
转身,轻轻的关好了门,江渺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她出门比往常要早半个多小时。
今天不是个普通的日子,至少对她来讲是这样。
九月一日。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这是她初四开学的第一天,然而江渺逃了学。
原因很简单,今天是南江市近十年来举办的第一次艺术展。
主办的还是江渺仰慕了很多年的老画家:程知行先生。
江渺自从小学一直在尽量做一个好学生,现在看来,她可能不怎么合适。
毕竟除了关于学习的事情,她总是有兴趣做点别的什么。
刚走到楼下,江渺兜里的老式手机发出震动,江渺心里一哆嗦,看了一眼号码放下心来,按了一下接起,“喂,宿柔。”
“渺渺,你作业都写完了吗?”柳宿柔是江渺自幼儿园就认识的朋友,两个人经常一拍即合,平时看着也都很乖。
江渺:“写完了,我照答案抄的。”
“啊,怎么办,我还有很多没写的,现在也来不及补了。”柳宿柔低声抱怨。
“没事,你下午带来学校,我帮你一起写。”
柳宿柔,“下午?”
江渺:“是啊,我今天上午要出去一趟,不知道几点能回来。”
柳宿柔惊讶:“那你不去上课了?”
江渺把空荡荡的书包往背上一甩,抬头看了一眼就在家门口的教学楼,笑道,“逃一次课吧。”
柳宿柔没办法,“那你还是早点来,我先帮你请个病假。”
“嗯,谢啦。你下午别忘了带作业来,我帮你补一些。”江渺挂了电话,抬脚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九月初还是非常热的。
江渺等了有十来分钟,都有些不耐烦了,106路车才慢悠悠的开进站。
车里人满为患,江渺看了看表,7:27。果然是上班高峰期。
江渺身高还不够抓到上面的把手,只得挤到后门有栏杆的地方站稳,在一片嘈杂声中往开发区驶去。
一路上都没有座位。江渺站着晃了一个半小时,这才到了目的地。
她下了车,先四周环视了一圈,这才看到了眼前闪闪发光的烫金大字,在阳光的照射下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南江市明悦艺术馆
她从来没来过这里,眼前的路带着些未知的担忧,却又有着同样来自未知的好奇。
江渺才十五岁,还算是个孩子。
只是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她总能在原有的感情基础上体会到别的感情。
这使她的情感比别人都要浓烈一点,虽然脸上并没有过多显示。
南江市是一个三线资源城市,在艺术上的造诣少之又少。而著名画家程知行老先生是南江市人,只不过自他出名后满世界飞就几乎没再回来过,现在他已经年近七十,想着叶落归根,就举家搬迁回了南江。
今天就是他回来后办的第一场画展。
江渺家里的墙上一幅画,是江渺爷爷临摹的程知行早期的画,普通的山水画,近水小舟远山树木一样不少,只是江渺爷爷过世的早,甚至江渺都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但也正是那幅看似普通的山水画,成为了江渺人生中关于“家以外”的第一印象。
她一直以为外面的人都像程知行一样有才且心善,外面的东西都和这幅画一样又美又真实。
她一直怀着多年的愿望,于是在看到前两天去家附近补课的路上发的程知行画展传单后,毫不犹豫的如期赴约了。
江渺自小看着乖主意正,逃课也不算是太为难的事。
她站在艺术馆门口,又看了看手里的传单:
这张传单和普通花里胡哨的广告传单不同,b5竖开,一座悬崖立于中间,崖下深不见底,浓雾层生,不知有什么。崖上空荡荡,仅有一根细小油绿的藤蔓沿峭壁生长,一直垂到那层层迷雾中。
空白的地方上印着几排瘦金小字:九月一日,市艺术馆,我们因缘际会。——程知行
最下面还有一行字:若往事随风,可愿飘落入梦?
江渺被一张传单感动到了。
她能感受到设计这张传单的人,一定不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而是有着自己独特想法。
江渺觉得自己平时生活枯燥,这样有意思的设计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
她捏着传单,简单的从中间对折一下,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噔噔蹬”的爬上了足足有三层楼高的台阶。
门口有几位迎宾的小姐,在殷勤的迎着每一位来人。
江渺跟着走近,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屋里空调的冷气,刚要踏进去,就被门口的人拦了下来。
“小朋友,你有大人带领吗?”
江渺看了看前面畅通无阻就进去了的人,问到,“看画还需要人领着?”
小姐脸上微笑不变,“未成年人当然需要。”
没等江渺说话,小姐接着说道,“请让一下,后面还有人要进哦。”
江渺往旁边让了让。
后面的人一个个顺利的进去了。
她无意纠缠,于是沿着墙走远了一些,想看看有没有侧门能进。
绕了半天也没有办法,江渺看着门口络绎不绝的人,抿嘴掐腰站着。
“程总好!”江渺刚有点游神,就听到门口有人说话。
江渺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背对着江渺站在门口,和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来岁,酷热难忍的天居然穿着整套正装,还一本正经的讨论着工作。
程总?程?
江渺仔细看着他,男子恰好侧过头看向一旁挂着的海报。
江渺看见他的大概模样后,目光不禁也移向那幅印着程知行老先生照片的巨型海报。
很像,眼睛眉毛都长得几乎一样。
江渺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男子手里拿着一个摊开的蓝色文件夹,跟另一个人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片刻,他合上文件夹,把手里的笔插进西装上衣胸前的口袋里。
他面带一点笑容,不知是因为习惯还是心情好,连眉眼都带着些弧度。
他很好看,皮肤很白,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受到了多年的良好教育,极其和善。
至少江渺看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
他站的离江渺不远,江渺向前走了一步,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程子域发觉被人拉了一下,于是回过头。
身后站着一个看着就知道还在上学的小姑娘,抬着头看着自己。
他从江渺身上看不出有什么敌意。于是友好的笑了笑,问到,“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江渺松手,不着痕迹的拉直了程子域衣服上刚被她抓出的几丝褶皱。
“我叫江渺。惟江上之清风的江,渺渺兮予怀的渺。”
程子域一下子对江渺名字的解释产生了一种画面感,不禁被逗笑,“那江渺同学,你找我是什么事呢?”
“我可以进去看画展吗?”江渺略微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她们不许我进去。”
程子域恰好与她对视,愣了一下。
江渺眼睛虽然没有多大,但是胜在有神,或许是因为还没过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明亮,程子域仿佛看到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愣了片刻,笑着说,“当然可以,一起进来吧。”
路过门口,程子域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刚刚拦住江渺的那人,又指了指平坦的地面,“你啊你,我不是都说了无门槛吗。”
小姐面色微红,不知是害羞还是愧疚,低头不敢直视程子域。
江渺如愿进入馆中,程子域跟在她身边,问到,“需要帮忙吗?”
“我自己看就好了,谢谢。”江渺想了一下,自己还不知道要看多久,还是不要麻烦别人了。
“那好吧,”程子域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馆里布置图,每层有什么都标清楚了。你按这个看可能会清晰一点。”
江渺接过来,“谢谢了。”
程子域笑着点了一下头,往侧面一条长廊走去了。
江渺又低头看了看那张纸,一楼只有一个搭好的台子,说是晚上有个活动要举办。
她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于是坐着电梯往二楼去了。
二楼是程知行老先生早期的作品,无非是花鸟山水,每一幅都精致至极。看得出来程老先生是一位在艺术上追求完美的人。
她一幅幅的看过去,不出所料的,看到了她家里挂的那副仿画的真品。
江渺爷爷仿的很像,江渺凑近了真画一点,仔细看了看缥缈的远山。
“真的就是真的。”江渺笑着,低声自言自语道,“果然见过大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江渺爷爷一生并没出过远门,在并不发达的南江市虽然也算是过的不错,但是比满世界飞的程知行是差得很多。
她没多逗留,看完了二楼的画就往三楼去了。
三楼是程知行晚期的画作。
江渺都不用查资料,也不用看程子域给她的布置图,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因为三楼的画每一幅都不是一个风格,没有单纯的景色图,算不上多抽象,但也绝不是写实。
这里才代表着他的一生吧。
江渺不知不觉的放慢自己的气息,从开头的第一幅画开始看起。
开始的画色彩还比较浓烈,相同大小的画纸被墨汁填满了七八成。
越往后看,就越不一样。
每幅画空白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最后一幅画时,已经只有简单几笔。
江渺在这最后一幅画前停了下来。
眼熟。
她从背上拿下包,掏出了那张大街上塞给她的宣传单。
很显然,那张宣传单背景的来源找到了,就是这幅程知行挂出来的代表着他的最后一幅画。
深不见底的悬崖,永远看不清的云雾,不知有多长的藤蔓。
还是那样深深的笔直垂下来,仿佛要向崖下的求救者伸出一只手一样。
江渺静静站在那幅画前,画右下角的名字叫做,《救》。
程子域从阴冷的地下室的藏画室里出来,坐着电梯直接来到了三楼。
南江市市长刚来到了这里看画展,这是他没想到的事。
爷爷倒是没有多惊讶,这会正让他去三楼取六幅画来。程子域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取六幅,也不很清楚为什么要再送到顶楼的小会议室去。
刚下电梯,他刚环视一圈,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一幅画前。
是刚才那个在门口叫住他的小姑娘吗?程子域光凭背影还不能完全认出江渺来。
“江渺?”程子域轻轻走了过去,稍微弯了弯腰,小声开口问到,“是江渺吗?”
江渺沉溺于《救》许久,一时没听到,程子域等了两秒,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江渺太专注,被这一下惊到,下意识的往前跳去,却绊到了画前面的隔离带,往画的方向倒。
程子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江渺的细胳膊将她拽了回来。
江渺站稳,急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画,看到完好的画长出一口气,眼眶险些红了,“吓死我了,得亏没碰到画。”
程子域好笑,“你看什么呢看的这么认真,我叫你都没听到。”
“就是这幅画啊,”江渺转向《救》,“我在想程老先生画这幅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那你可想不到。”程子域笑,顺便将《救》旁边其他的几幅画从墙上取下来,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很低,看了看身旁没有其他参观的人才稍微提高一点音量。
“我好像还没跟你介绍我自己。我叫程子域,程知行是我爷爷。这悬崖好像是爷爷前年画的,自从画了这幅画之后再也不作画了,所以算得上是爷爷的收官之作。爷爷画它的时候都七十了,你才多大,肯定感受不到爷爷当时在想什么。”
江渺笑了笑,“我感受不到是因为程老先生这一生那么传奇的见闻我都没经历过,并非因为年纪差的多。”
“欸?”江渺转头,看到程子域不停手的摘画,问到,“为什么要把这些画取下来?”
“应该是拿去给赵市长看,”每幅画都挺沉,程子域取下了五幅就开始喘气,“爷爷说要拿过去六幅,都要三楼的最好的那些。”
说完,程子域要取江渺面前的《救》。
拿给市长看?那还能拿回来吗?江渺在心里问,但是她又不好意思也没立场直接说,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最喜欢的这幅画马上就要被拿走。
这么好的画,要可惜了。
“等一下,”江渺犹豫了一阵,还是叫住程子域,“拜托可不可以取前面的一幅,把这幅留下来?”
程子域停下,带着一点探究的笑,“为什么?”
“我总感觉这幅画对程老先生的意义和别的画都不一样,”江渺皱眉,盯着那幅《救》,“这幅画可能更需要真正了解它的人,而不是拿给市长随意观赏。”
程子域想了想,“那要是这样说,爷爷应该不会把它挂出来供所有人看。”
“这是程老先生封笔之作,画展不可能常常举办,这可能是它唯一见到世人的机会。”江渺接着说道,“或许我不该说,但是还是想确认一下,这画拿到市长面前,还能再拿回来?”
程子域被问到哑口无言,最后无奈的笑着摇头道,“你说的好像是有道理,”他把《救》重新挂上墙,去旁边随便摘了一幅凑够了六幅 。
“好了,我要送上去交差了。”程子域向江渺挥挥手,“多谢提醒,咱们回见。”
他试了试,发现扛不起来六幅画,只得先放下两幅,对江渺说道,“帮我看一会,多谢,我马上再下来拿。”
刚走了两步,程子域发觉后面有声,回头,见江渺扛着另两幅画跟在他身后,看他停下,说到,“快一点走,我帮你送上去。”
程子域惊讶与江渺小小身板所拥有的力气,赶紧上了电梯,“你能拿动吗?拿不动就快放下。”
“我不会摔到画的。”江渺说。
“我不是担心这个,”程子域笑,“我是担心画框太沉压坏了你。这些画说是值钱,在我家也就那样,以前我没出去上学的时候在家里画画都是在爷爷的画上瞎描着画,所以还是你比较重要。”
我比画重要吗?江渺笑,“还是我比这些画便宜多了吧。”
程子域摇头,“你还这样年轻,你未来会创造出比画更值钱的东西来。”
江渺愣住。
电梯很快到了顶楼,江渺跟着程子域过去,程知行正站在门口往电梯的方向看来。
他见到程子域,问到,“那《救》你拿来了吗?”
“那旧?”程子域放下画,“什么那旧?”
程子域压根不记得那幅江渺看的画就是《救》。
江渺听到程老先生这样说,忽然担心起来,万一程老先生就是要那幅《救》,被自己拦下来了,挨骂也只能怪自己瞎操心。
她叹了一口气,看程子域一脸的不清楚不了解,只好说道,“对不起,《救》没拿上来。”
程知行这才看到程子域身后还跟了一个江渺,“这位是……”
“她叫江渺,来看画展,顺便帮我把画拿上来了。”程子域解释。
程知行打量了江渺一番,问,“你是说《救》没拿上来吗?”
“是。”江渺看程老先生一脸严肃,有些紧张,“对不起,他之前是要拿上来了,是我误会了您的意思,拦住了他。”
程知行拍了拍江渺的肩,“多谢你了小朋友,我们一会儿再细说。”
“子域,你先把画搬进去,我这边完事马上就过来。”
程子域点头照做去了。程知行老先生推开了旁边会议室的门,“你先在这里待一会,我和子域很快就过来。”
江渺点头,走进去,看着程知行出去。
她走进去刚找了个位置坐下,就看到了屋里有一扇和隔壁会议室相连通的半掩着的门。
江渺想了想,慢慢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