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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故乡风岭村的时候,总期盼着下雨——我就可以带着弟弟,提着一个青篾编织的笆篓,去小河边钓鱼。无论春夏秋冬,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都没让我失望过。
有时候是一两条猫鱼,或者麻杆;有时候会有手掌那样大的鲫鱼……实在不行,可以跳下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直到太阳下山,炊烟绕在山村的梁子上,久久不肯散去的时候才一路奔跑着回家。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这样的情境。三十几年前,或者二十几年前,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就像刀刻一样留存在脑海里。我估摸着,它的印象会随我生命的消失一起被带进土地里。
后来我漂泊了很多年,又回到风岭村住了一阵日子。就是现在,我也常常从城里驱车回去。我把鱼具背负在肩上,沿河走很长一段路,就像二十几年前我背着那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家乡一样,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感受:那些小河,那些竹林,以及山梁子上的青杠和灌木,亲切得让我兴奋不已。就连从竹林深处传来的鸡鸣和狗叫,也让我觉得是在听一场高雅的、立体的,充满艺术价值的交响乐。
小河在山脚下转了一个弯,把流动的水轻轻地挽留了下来,风平浪静的时候,就会隐约看见河底静伏的水草。我喜欢在小河的内湾处放下鱼竿,那一道湾就像一个蓄满柔软枯草的鸟窝——即使是这样的冬天,也会让人感受到一阵温暖。
水多么地静呢!只要把鱼竿抛进水里,钓鱼人的心里就踏实了。有鱼没鱼,由不得我去想,我不能把思维强加在鱼的脑子里,何况这样的家伙,它的记忆只留存几秒,怎么能把人的意志转嫁给它们?
真正的钓鱼人,只需要在水边就行。我有时候静静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水面,就会胡乱地想,——当一个人与自己的思想交流的时候,他就是孤独的,寂寞的。
很多人惧怕孤独和寂寞,他们希望每天去人多的地方,或者咖啡馆,或者陪客户去高档饭店,或者KTV,或者酒吧,或者在城市广场上发一会呆,那样他们的内心就踏实了。实在不行,他们会泡一天茶馆,约上几个人闲聊,聊挣钱,聊当官,聊孩子,但聊着聊着,就会徒生莫名的疲倦。
我坐在小河边静守的时候,就会想到那些人。其实一切的东西在有目标的情况下,都是一种利益,也许是一种利用,但当生命到了尽头,回想一下,那些过去做过的事,拼过的命,都是“狗屁!”
我这一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我的外婆,在我生命的记忆里,外婆从来没有为什么事争吵过,吃什么,穿什么,走哪里,她从不在乎,在故乡的村子里,外婆曾经是人家嘴里最无用的女人,然而现在外婆已经百岁了,身体依然健康,也健谈,爱劳动。如果生命的历程用登阶梯来评价,我的外婆已经达到山顶,环顾四周,那些曾经与他一起生活的小伙伴们,现在哪里去了呢?原来笑到最后的是那个“最无用,最沉默”的人!
就像面前的这湾平静的小河,它在天地间平静地呆着,阳光出来的时候,水面泛着绿光,偶尔从某个地方吹来一阵风,也不过让它微微地荡漾了一下,不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原来水越深,就越保持一种平静的姿态。我的鱼线抛进水里面,也不过是一圈小小的波澜,对这湾水来说,我不能把它怎样。它不但包容我的鱼线、鱼钩、鱼饵,我这个钓鱼人,连同梁子上的树,在这一湾水里,也不过是一片倒影而已。
那些树就在小河湾背面的山坡上生长着。虽然已经是冬天了,苍翠的依然翠绿,唯有一片青杠林,透黄的叶子让山坡泛出一片温暖的颜色。
我认识那山坡上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就算树木落光叶子,凭那些黄棕的树干,我也会叫出它们的名字来。我离开故乡的时候,那山坡还是一片光光的庄稼地,现在居然被绿色的柏树和落叶的青杠占据着。我在那些山坡上摸爬滚打的时候,那些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所以,那些树认不得我,但我认得它们。当一个人离开故乡太久,许多自认为熟悉的面孔,就会变得冷漠,我认识他们的爷爷,认识他们的父母,然而他们却不认识我!——我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把一泡尿撒在小河沿的一棵柏树下,像狗一样,这个地方再次留下了我的印迹。狗可以寻着自己的尿液找到来时的路,人却不能,尿干了,被树吸走了,根深深地埋在地里,没给我留下任何空间。
多少年前,我曾经在这条小河里洗澡,撒尿,然后村里人又在河里洗衣淘菜。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与树一样,也许吸过尿液的营养才长大的,我骨子里带着这片土地的情怀——就是北方人称之为“尿性”的东西,这的确是很有意思的。
小河沿还有几丛竹林,绿枝青皮,俊秀挺拔。许多年以前,我的第一根鱼竿,就是二舅从竹林里砍来的,小刀去枝叶,刮净竹节,然后在火上把弯曲处烤直,穿上线,鹅毛漂,单线单钩,趁晚霞还没收尽的时候,去小河边,总会带着快乐的收获归家。后来我渐渐明白:钓鱼的快乐,总是来得那样简单而原始!
这个冬季的某一天,我就静静地坐在小河沿享受着那份寂寞,我面对那一湾河水,直到太阳落山,有鱼无鱼,对我来说已经并不重要,小河沿留下了我的印迹,我却带不走它任何东西……
2021年12月10日于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