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仙琴
平淡的生活,宛如一条流淌的小溪,不经意间,就磨平了光阴的棱角,但永远不会冲淡,那些镌刻在我心底的美好记忆。
——题记
母亲有一台老式脚踏缝纫机,燕牌的,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留意过它了。
那天周末,我和民照例去看父亲和母亲。下午我们要回去的时候,母亲说,今年地里种的白萝卜个大、汁多,吃起来还一点儿都不苦,民爱吃萝卜猪肉饺子,你们多拿几条回去吧。为了不让白萝卜水分流失,父亲每年都会在枣树下面挖一个大坑,把白萝卜挨个摆放在坑内,上面再埋些土,以防萝卜冻坏了。父亲和民去枣树下刨萝卜,母亲让我到北屋找一条塑料袋装萝卜。这三间北屋以前是弟弟一家住的,十多年前,弟弟已经搬到了自己的新居住了,北屋现在只放一些母亲的杂物。我进到北屋的外间,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没有找见塑料袋。我又走进里间,刚一进去,一眼就看见靠窗台的角落里,母亲的缝纫机搁置在那里,上面已经落满了尘土,它蜷缩在岁月的旮旯里,灰头土脸的。我的心不由得颤动了一下,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斑驳的台面,那曾经温暖了岁月的“哒哒”声,仿佛又萦绕在耳边……
母亲的这台缝纫机是七十年代购买的,它陪伴着母亲已经走过了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在我的记忆里,它可是母亲的宝贝疙瘩。
七十年代,物质生活还极度匮乏,买一台缝纫机要一百多块钱,这在农村里,还真是一件挺奢侈的事。我的爷爷奶奶早逝,母亲要在家里照看我们姐弟四个,不能去生产队干活,所以工分挣不够,老是短款户,每年分粮我们家总是分得很少。我父亲当时在公社机械厂上班,一个月也就五十块钱的工资,每个月工资一下来,头等大事就是要去买粮食,用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再加上油盐酱醋、四个孩子上学等花销,父亲的一个月工资就所剩无几了,哪里还有闲钱买缝纫机?那时候还没有电灯,晚上都是用的煤油灯,母亲白天忙于家务,晚上常常坐在炕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们几个纳鞋底、纳袜子底、缝补衣服等,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扎破了手指,流出血来,母亲通常会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一下,忍着痛继续忙活。这时候,母亲常常就会叹一口气,幽幽地对父亲说,要是能有一台缝纫机,那该有多好呀!摇曳的灯光下,父亲沉默不语,只是心疼地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疲惫的脸,长长地叹一口气。
那时候,拥有一台缝纫机,成了我母亲梦寐以求的事。父亲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虽不善言谈,对母亲的每次念叨不做回应,也没有对母亲承诺过什么,但其实他已经把这件事装进了心里。我记得那年春天的一天下午,父亲下班回来的时候,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竹筐,里面有两只胖乎乎的小黑猪,毛茸茸的,头挨着头正睡得香。母亲和我们几个都稀奇地围着竹筐看小黑猪,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也许是受了惊吓,它们猛一激灵,立刻爬起来“嗷嗷”地叫唤着,煞是可爱。父亲对母亲说,好好喂一年,年底卖了就可以买一台缝纫机了。
我家的东边是土崖,父亲在东北角用砖头垒起了一个猪圈,靠崖底挖了一个半人高、一米多深的窑洞,里面放了一些干草,给两只小猪安了一个窝。那一年,养好猪,买缝纫机,成了我们全家的共同目标。父亲每天上班的时候,自行车后座上总会绑一把镰刀,下班回来都要捎带着割一捆青草。记得那时,我弟弟还小,六七岁的样子,自然还干不动活,我和我姐、我哥每天放学回到家,先写完作业,然后就各自拿着镰刀,挎着一个小篮子,相跟着去地里割草。这些青草,两只猪是吃不完的,多余的青草摊放在院子里,晒干后用小平车拉到大队部,用粉碎机粉碎好贮藏起来,这就是两只猪冬季和初春的饲料了。每当两只猪狼吞虎咽吃食的时候,母亲都会微笑着,专注地看着,眼里蓄满了期盼和憧憬。
年底,在母亲的望眼欲穿中,父亲终于给母亲买回了一台崭新的缝纫机。这是北京市缝纫机制造厂生产的燕牌缝纫机,在当时也是一个知名的缝纫机品牌了。机身是红褐色的,乌黑锃亮的机头上,上面写着北京市缝纫机制造厂,正面写着金色的“燕牌”两个字,字的两边是两朵造型似燕子的花儿。缝纫机头下面的台面中间,是一个倒三角形图案,三角形中间是两只振翅高飞的燕子,下面也写着“燕牌”两个字。缝纫机机身的中间,金色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遒劲有力,字的右边是一团色彩艳丽的花朵,轻轻用手往下一扳,分成三格的一个长条形盒子就呈现在眼前;缝纫机的左右两边各有两个抽屉,里面放置着各色的线、缝纫机针、卷尺、划粉等等。整个缝纫机看起来,崭新、美观、大气,让人很是喜爱。
有了自己的缝纫机,母亲整天乐的合不拢嘴,把缝纫机当成了自己的宝贝儿,每天精心呵护着它。母亲专门扯了一块花布,做了一个缝纫机布套,把它罩在缝纫机上面,抻得平平展展,没有一丝皱褶。母亲每次要用缝纫机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地掀开布套,用一块柔软的抹布细心地把缝纫机台面擦拭一遍,这才打开机头,穿好线,开始为我们缝制衣服。
从缝纫机买回来的那一天,母亲就严肃地对我们四个说,坚决不准靠近缝纫机,更不能打开它。可是,没过几天,还是出了问题。那时候,缝纫机在农村里还是个稀罕物,一个村子里也没有几家能买的起它的,小孩子们就更没有见过了。弟弟那时候只有六七岁,自己家有了一台缝纫机,这是很骄傲的一件事,在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儿玩耍的时候,难免会洋洋自得地炫耀起来,结果他趁着母亲不在家,领了一大帮毛孩子来到家里参观缝纫机。弟弟掀开缝纫机套,那些孩子看到“为人民服务”旁边五彩缤纷的花朵,觉得好稀奇,好新鲜,都忍不住用小手摸过来摸过去的。不知怎么回事,弟弟竟然用小刀刮起来,不一会儿,那美丽的花儿就面目全非了。母亲回到家,刚一进屋,就看到那么多孩子围着缝纫机叽叽喳喳的,就慌了神,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母亲边喊边跑过来,一看这情景就傻了眼,随即就怒发冲冠了。那些孩子一看到母亲变了颜色的脸,立刻就一哄而散了。母亲又急又气,一把抓住弟弟的一只胳膊就扬起了手,弟弟吓得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小脑袋,盛怒的母亲一巴掌就落在了弟弟的屁股上,弟弟“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母亲之前从来没有打过我们几个,她的第二巴掌终究不忍心再落下来。她放开弟弟的胳膊,蹲在缝纫机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刀痕,心疼得红了眼睛。为此,母亲难过了好长时间,之后好多次,她一打开缝纫机布套,都会用手轻轻抚摸那残缺不全的花儿,摇摇头,叹口气……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成了我们家最悦耳动听的音乐了。母亲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自从有了这台缝纫机,家里的窗帘被套床单子,衣服裤子鞋垫子,枕头枕套褥单子,书包沙包文具包……都用缝纫机来缝制,母亲可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母亲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学过裁剪衣服,可是心灵手巧,看到别的孩子穿着新式样的衣服,就会拿着卷尺在人家的身上比划过来、比划过去的,过不了几天,我们保准就会有新衣服穿了。母亲给我们做衣服的时候,我们几个就会乖乖地站在边上,看着母亲埋着头,先把衣服两片对齐,放在机头的针下面,右手握着缝纫机的转盘,轻轻一转动,两只脚踩着下面的踏板,一踏一放,顿时“哒哒哒……”的声音就在小屋里欢快地响了起来,只见母亲左手拽着布,右手往前推着布,神情是那么的专注,在我们期盼的小眼神里,母亲像变戏法似的,带给了我们一份又一份的惊喜。那缜密、匀称的针脚里,倾注了母亲多少辛勤的汗水,融入了母亲对儿女们多少的爱啊!我想,那缕缕的母爱,就像那“哒哒哒”的声音,绵绵不绝……
记忆中,每到腊月,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也是我们家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就快过年了,大家都要为家里人准备新衣服了。那几年,村子里拥有缝纫机的人家可是不多,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不管是谁拿着布料来到家里,或者是要用我们家的缝纫机缝制衣服,或者是央求母亲帮忙裁剪衣服,母亲都是笑脸相迎,从未有过怠慢。这时候,我家的三间北房就显得拥挤不堪了。炕上是几个人拿着尺子、划粉、剪刀,比比划划,商量着裁剪衣服;吃饭的小桌子边坐着几个人,忙着锁扣眼、钉扣子;最不得闲的是缝纫机,从早到晚,“哒哒哒……”地就那么欢快地响个不停……很多时候,母亲不仅要搭上自家买的针线,那些人忙碌的时候,顾不得回家做饭,母亲就常常留她们在家里吃饭。虽然很忙,很累,但母亲毫无怨言,成天笑眯眯的,无疑,这些天是母亲最忙碌,也最开心的时候了。
我第一次使用缝纫机是初中毕业那年夏天。中考结束后,在家里闲着没事,母亲教会了我穿针引线,教会了我用缝纫机踏鞋垫。从那以后,我常常像母亲那样,怀揣着那份热爱生活的心,让一双双鞋垫在自己的手中美丽起来。
高中毕业那年,母亲说,趁着现在心静,去学学裁剪吧,自己会做衣服了,以后就不用求人,嫁到婆家,人家也不会小看你。就这样,那年夏天,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县城学习裁剪技术。学了一个月后,母亲扯了几块布料,让我给我家人做衣服,还去我的左邻右舍家要来一些布料,让我也给他们做。我怕给别人做不好而不敢裁剪,母亲鼓励我说,大胆做吧!做坏了也不要紧,万一真给人家做不合适了,妈就再扯块布料赔给他好了。很多时候,我用划粉在布料上按照量好的尺寸划好后,母亲常常会拿着尺子再量一量,给我把把关。就这样,在母亲的帮助下,我学会了做西装、中山装等,还学会了绣花。我八九年结婚的时候,穿的大红缎子棉袄、红色直筒裤,都是我自己做的。等到我结婚之后的那几年,我爱人和孩子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来做,这不仅让我有了一种成就感,更让我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幸福。
这台缝纫机伴随着我们姐弟四个长大,随着经济的发展,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我们姐弟几个也都相继结了婚,大街上卖成衣的店铺越来越多,款式都很新颖,我们的衣服大都买着穿了。慢慢的,人们都不再自己做衣服了,母亲的缝纫机也开始闲置了起来。
我最后一次用母亲的缝纫机,是给父亲母亲缝制寿衣,这是2001年的事,至今,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2001年,父亲正好七十岁了。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哩,你爸都七十岁了,今年又正好有闰月,我看,过几天叫上你姐,咱们把我和你爸的寿衣都做了吧!听了母亲的话,我愣了一下,心猛然间颤抖了起来,父亲、母亲的身体都很健康,做寿衣这件事我压根儿还没有想过。母亲今天冷不丁提起来,我的心酸酸的,顿时觉得嗓子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张了张嘴,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空气仿佛凝固住了,过了好久,我才喃喃地说,妈,看您,说什么呢?你和我爸身体都还好着哩!这事还早着呢!母亲说,早什么呢?眼前的路都是黑的,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万一有个什么,到时候你们又手忙脚乱的,还是早早准备好吧!
我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姐姐说,咱妈实在要做,我看还是叫寿衣店做吧,免得咱爸咱妈看着难过。我想想也是,就点了点头。没想到,我们把这个想法给母亲一说,母亲却不同意,坚决要自己亲自来做。拗不过母亲,我和姐姐只好听从母亲的吩咐,先去买需要的绸缎布料,父亲的棉衣棉裤大袍都是天蓝色的,母亲的是红色的,图案都是中国传统的福寿图案,母亲看了很是满意。然后我和姐姐又弹了一些棉花,接着到裁缝铺让裁缝裁剪好衣服,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就等着挑一个好日子缝寿衣了。
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早早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母亲在院子里铺好了一张席子,我和姐姐把缝纫机搬到了院子里。寿衣是有很多讲究的,在这之前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懂,母亲告诉我,一般寿衣衣裤至少要做三套,套数必须是单数,还可以做五套、七套;做寿衣一般要在有闰月的年份做,因为这一年多一个月,所以做寿衣可以为老人添寿;寿衣无论内衣外衣,一律都不用纽扣,只用小布条做成带子,以带子代替纽扣,寓意着会带来儿孙,后继有人等等,母亲的这些话真是让我长了知识。姐姐说,这次我们先做五套:衬衣衬裤、棉衣棉裤、大袍,以后再慢慢添置。我和姐姐先缝制好衬衣衬裤,接着把棉衣棉裤、大袍在缝纫机上缝制好,再铺到席子上絮棉花,棉花絮好再缝制。这时候,父亲坐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微笑着看着母亲在忙活;母亲盘腿坐在席子上,戴着老花镜,仔细地,一层一层地絮着棉花。温暖的阳光照下来,父亲皱褶的脸,母亲恬静的脸,顿时漾在一片祥和中,如此温暖,如此美好!我的眼,突然就湿了!我从不曾想过,不愿想,也不敢想,将来有一天,我的父亲母亲真的会离开我们……
自这以后,母亲不再用这台缝纫机做衣服了,但每年都会用缝纫机给我们缝制荷包。荷包,又叫香囊、香包、香袋等,母亲心灵手巧,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年端午节、春节,母亲就会早早给我们姐弟几个缝制一些荷包。我家离万荣县城也就一公里的路,母亲年纪大了,骑不了自行车了,端午节前夕,她常常步行到县城的一家裁缝店,把自己缝制的荷包送给裁缝店老板,这个老板和母亲早已经是老熟人,她就把做衣服剩下的一些边角料和一些小块丝绵送给母亲。母亲在家里没事,就用这些布料制作荷包。做荷包是个细致活,母亲首先把那些边角料剪成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椭圆形等各种形状,再用缝纫机缝制好,然后往里面放一些丝绵填充,再放一些香草、朱砂。接着母亲戴着老花镜,开始手工缝制,不一会儿,心形荷包、开口荷包、馄饨荷包、粽子荷包等各式各样的香包就缝制好了。母亲在荷包的外表上还会再装饰上一些金色、银色的小珠子和亮片,还有五彩毛线做的璎珞。这些荷包色彩艳丽、小巧玲珑,真是精致极了!佩戴在身上,不仅清香四溢,而且还能辟邪去瘟呢!我们家里的电动车、摩托车、汽车上都有母亲缝制的荷包。母亲还常常把一些荷包送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们。我们姐弟几个家里盖新房的时候,母亲就会早早缝制几个大荷包,房子上梁的那天,等焚香祭拜结束之后,母亲就会让人们把那些大荷包挂在房梁上,寓意着驱邪避害,招财纳福。2008年春节,我住进县城新房的时候,虽然单元楼没有房梁,不能挂荷包,母亲还是缝制了几个小荷包,让我表弟挂在我家刚进门的灯上和各个房门的手把上。如今,十年过去了,这些荷包依旧鲜艳夺目,依然温暖着我的心扉。
2013年春节,母亲突发心肌梗塞,痊愈之后,身体已大不如前,之后就再也没有缝制过荷包了。这台陪伴了母亲四十多年的缝纫机,浸透着母亲的汗水、铭记着母亲的辛劳、诠释了浓浓母爱的缝纫机,曾经物尽其用,如今终于安然于岁月的角落,随着社会的发展退出了生活的舞台。
岁月的脚步总是匆匆向前,母亲的缝纫机,如今虽沧桑、陈旧,但记载着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也许,从此以后,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用缝纫机为我们缝制衣服的“哒哒”声了,但那逝去的声音,那温馨的画面,将会永远镌刻在我的心底,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温暖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