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萱子在一家旧书店里找到一张发黄的地图,是关于台湾海峡附近的岛图。那阵子她在研究海岛地理,她看到这张地图后,马上指着一个小点说,这个岛不存在。
我仔细看,那个点标注在金门岛的东南方向,大概不到二十公里。
“金门岛附近绝没有这个小岛。”她说。
“也许是你记错了?这种没存在感的小岛太多了。”我说。
“不可能。”她拿出手机,打开地图软件,将地图放大到能看到金门岛,“你看,东南方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这岛太小了,地图软件没有收录进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执着于证明这岛不存在。
“也许是这张地图标错了。”她说。
“这倒有可能,这张地图太旧了,也许是几百年前的,也许那个岛已经沉到海底了。”我说。
然后我们就放下地图离开了,这件事本该就这样结束,那么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那阵子萱子好像得了焦虑症,对外界十分畏惧,总是莫名地紧张恐慌,好像随时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一样。后来她终于受不了,辞去了工作,整天呆在家里。
“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我说。
“外面的一切都让我受不了。我讨厌看到路上的汽车,无处不在的广告牌,进出办公楼的白领,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恐惧。”她说。
“可是你不能一直不出门,如果你讨厌这里的话,我们可以去其他地方旅游。你之前不是在研究海岛吗?我们去台湾玩几天,怎么样?”
在我的反复劝说下,她终于答应了。
我们从厦门坐船到金门,再从金门坐飞机到台北。从金门刚刚起飞,我们从舷窗向下望,下面是蔚蓝的大海,而金门岛就是我们下面。她忽然叫了一声,扯着我的衣服喊:“那个岛!那个岛!”
“什么岛?”
“金门东南方向的那个岛!”
这时候飞机已经飞上高空,我仔细看,才勉强看见金门的东南方向的确有一个小岛,我这才想起那张旧地图,原来那个岛是真实存在的。
到了台湾后,我们原定的旅游景点通通没去,她的好奇心战胜了对外界的恐惧,拉着我跑遍每一个书店,我们找遍了书店里的海图,但没有一张海图标注了那个小岛。
“那个岛是真实存在的,你也看到了,对不对?”她说。
“也许是看错了,在高空中眼睛容易犯错误。”我说。
“两个人都看错了?”
“问题是没有一张地图标注了那个岛,除了那张不知道多久以前的地图。”我说,“但是,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那个岛存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那个岛在召唤我。”她说。
“召唤?你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看到那张地图的时候,我就目光就被那个小点吸引过去了,我当时就想,我应该去那里。你说那个岛不存在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我们坐飞机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岛是真实存在的,我觉得我应该去那里。”她说。
“但是那里究竟什么东西在吸引你?”
“我不知道,所以我必须得去看看。”她说。
于是我们先到了金门,问了岛上的居民,他们都说没听过那个岛。后来我们在岸边遇到了一个渔夫,他说确实有这个岛,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去过的人都没有再回来,在我小的时候,我父亲就去了那个岛,再没有回来过,家里人都当他死了。”渔夫说。
“那岛上有什么?”她问。
“我也不知道。为了找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我自己划船去过那个小岛的附近,每次我都是远远观望,不敢靠近,我只看到岛上的树木,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渔夫说。
“能带我们去吗?”她问。
“这太危险了。”渔夫说。
“你只要带我们到那里就行了,你不用上去。”
渔夫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答应带我们去。“但有一个条件,”他说,“你们要是看到我父亲的话,请告诉他,他的家人在等他回来。”
“你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他离开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个月牙吊坠的金链子。”
于是我和萱子坐上了渔夫的船。那是一艘最古老的船,用原始的双桨划行,没有任何动力系统。
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岛,岛上覆盖着浓密的树林。靠岸的时候,渔夫再次提醒我们留意他那戴着月牙项链的父亲,我们保证一定会留意。渔夫说他三天后的傍晚会过来接我们。
我和萱子下了船,踏着浅水走上小岛。
从小岛的外围看来,岛上是一片茂盛的森林,没什么特别的。要了解岛的秘密只能走进去,走进深处。
我们走入树林,想在树林里找到一些小动物,但什么都没有。
“这座小岛什么都没有,看起来很普通嘛。”我说。
“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不正常,树林里至少有一些动物才对。不应该这样死气沉沉。”萱子说。
“你之前说这小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你?”我问。
“没错,在树林深处,我还能感觉到。”萱子说。
我们一直朝里走,这片树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一样,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它们出现了。
在树林的一片空地里,长了很多奇怪的植物。它们长得就像一个肥胖的人类一样,我是说,它们没有脚,但是枝干十分肥大,就像人类中年发福的肚子那样,上面是小小的花朵,不同的个体开着不同颜色的花。
我们从没见过或听过这样的植物,它们就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沉睡在这里。
萱子伸手去摸面前的一株植物,我刚想说小心,那植物的花朵忽然张开,变得很大,大到一个人可以钻进去。
“这是应激反应?只要摸一下,花就会张开?”我说。
“我想进去。”萱子说。
“进去?”
“从这个张开的花朵中间进去。”
“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了,里面有东西在召唤我。”
“不行,也许这是什么食人花,进去就被吃掉了。”
“吃掉也没关系。”
我还没理解完这句话,萱子就一头钻了进去。
萱子进入了它的肚子里,原本肥大的肚子被撑得更大了,像一个孕妇。
“喂,你没事吧。”我对着肚子喊。
“没事。”里面传来萱子的声音。
“里面有什么?”
“我找到一个笔记本”
萱子从里面钻出来,拿出一个笔记本。
我们翻开笔记本,里面写满了日记。
看上面写的日期,是二十年前的日记了。于是我和萱子开始读了起来。
日记的主人是一个软件工程师,日记的前半部分记录了他的工作生活,可以看出,他的工作很不如意,经常需要加班到凌晨,压力很大。他经常在日记里写下要辞职的想法。有一天的日记里写到他终于辞职了,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他要到一个小岛上去,他听说那里的生活很平静,远离城市。
我意识到,他提到的小岛就是现在我在的地方。
之后的日记里记录了他在小岛上的生活,他把小岛描绘得很美好,而且岛上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很多人生活在一起。现在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日记的最后一页并没有写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说他越来越喜欢小岛,决定不再离开,之后日记就结束了。
“只有一种解释,”我说,“这人被那株植物吃了,只有日记本留了下来。”
“那其他人呢?”
“都被吃了,你看这里这么多植物,它们的肚子都那么大。”
“但是我刚刚进去却没事。”
“也许你不合这些植物的胃口?”
“我再进入其他植物看看。”
萱子又钻到旁边的一株植物里面去。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手里握着一个东西,“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
她张开手掌,是一个月牙吊坠的金链子。
“是渔夫的父亲!”
“没错。”
“他也被植物吃了,怪不得一直没回家。”
“你别这么快下定论,未必是这些植物干的。”
之后萱子又钻进了其他植物,每株植物里面都有一些人类的东西,像耳环,钱包,头发等等。
“我们还是离开吧,这里太邪门了。”
“我觉得这里像一个宝藏一样,可以找到好多东西。”
萱子在这片植物丛中坐了下来,轻轻抚摸这些植物的大肚子,像在逗宠物一样,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天暗了下来,和渔夫说好,三天后才来接我们,我拿出背包里的帐篷和干粮,准备晚上的过夜。
“我们明天干什么?”我躺在帐篷里问。
“明天继续去植物的肚子里探险。”萱子说。
虽然我不喜欢这里,但不得不承认,萱子来到这里后,确实没有那么焦虑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萱子不见了。我爬出帐篷,向四周张望,都不见人影。
我着急地大喊,这时候她从一株植物中钻出头来,“我在这呢。”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昨晚在帐篷里睡得太冷了,我就到植物里面睡了,在里面睡觉真是太舒服了,我都不想出来了。”
“你在里面呆了一个晚上?”
“没错,你也应该来试试。”
“我不要,这太奇怪了,万一它忽然醒来把你吃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能感应到它们,我昨晚用心和它们对话了,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说完萱子又躲进植物里不理我了。
那天起,萱子开始不再和我说话,而是缩在植物里面睡觉。
三天后,是渔夫来接我们的日子,我敲敲植物的肚子,萱子探出头来。
“我们得走了,渔夫要来接我们。”我说。
“我不回去了。”她说。
“什么意思?”
“我喜欢这里,我想一直呆在这里,我不想生活在外面的世界。”萱子说。
“在这里你会废掉的。”
“只有这里能拯救我。”
“你需要的不是逃避,你可以和我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我不需要,我呆在这里就够了。”
不管我怎么说,萱子都没有从植物里出来。
到了黄昏,我跑到登岸的地方,渔夫已经到了,我告诉渔夫,我们发现了他父亲的踪迹,但还没调查清楚,请他三天后再过来。我把那个金色项链交给渔夫。
渔夫说这的确是他父亲的项链,他留下泪水,表示三天后一定过来。
这些天里,萱子依然没有理我,只是偶尔的时候会从植物里探出头来晒晒太阳。这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上有几根草,我伸出手想把草拿掉,却拉疼了她,这草和她的头发长在一起,居然拿不掉。到了中午的时候,阳光猛烈,她的头发里长出了更多的草。
我再次企图想把草拔掉,她伸出手把我推开,这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已经消失,变成了一片大大的叶子。
是我眼花了吗?
她从植物里爬出来,这时候她的脚也变成了植物的根须了,她把脚,或者说根,扎进土地里,微笑地看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很明显,我正在变成植物。在这个岛上待久了,就会这样。”
“为什么我没有?”
“因为你不想呆在这个岛上。你有强烈的欲望出去,有欲望是变不成植物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那些植物告诉我的,我和你说过,我在和它们用心交流。我理解了它们的生活,你之前说那些岛上的人是被植物吃掉的,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变成了植物,因为他们不想再回到人类的生活中去,和我一样。这个小岛已经被世界遗忘了,来到这里的人也都是被世界遗忘的人,世界不需要他们,就像他们不需要世界一样。”
“不,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还有我,我们一起回去。”
“我回不去了,你知道吗,在外面我感受到的只有痛苦,我经常在想,为什么人类需要这么多的感受,需要这么敏锐的神经,也许植物才是更好的生活方式。”
“可是只有敏锐的神经才能到对方的爱,不是吗?”
“我们真的需要对方的爱吗?那让我感到痛苦,我宁愿做一株植物,感受大自然的爱。”
我还想继续劝说,但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的衣服脱落,皮肤长出越来越多的枝叶。
我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黄昏的时候我走到岸边,上了渔夫的船。
“找到我父亲了吗?”渔夫问。
“找到了,他在岛上活得很好。”
“他为什么不回家?”
“他找到了更适合他的地方,也许他不适合生活在亲密关系之中。”
渔夫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小岛。
“你的女朋友呢?”良久他问。
“她也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地方。”我说。
之后我回到家,把那张地图烧掉,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