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路】Vol.3色达行记(下)

黑眼睛

07

我高反了。

这回是来真的。

自从在康定有了一次轻微的高原反应之后,我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海拔的障碍,可以在藏区活蹦乱跳了。

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听见耳鼓里血管流动的声音。心脏杂乱无章地跳,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睡眠状态。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喝口水,接着躺下。

第二天早晨睡着起不来。昏昏沉沉躺到十点多,奋力挣扎起来烧一壶水,冲一杯果汁喝下去。

晃晃悠悠到附近小店买来方便面,吃完又躺下。

中午时候,同屋的藏人转经回来,见我还赖在床上,烧好奶茶之后,便叫我起来喝。

“噢,你吃这个。这个很好的。”那个年纪稍大、头发卷卷的藏人从一个大编织袋里翻出来一堆玩意儿,有糌粑、茶叶、奶粉、酥油、盐、白糖、奶丁子、油饼(比脸大两倍,从家里带来)、酸奶(坛城附近买的,七块钱一小桶)。

我抓一把糌粑粉送进嘴里,结果咳嗽不止,眼泪都出来了。

这是我头一回吃糌粑。两个藏人见我吃得满手满脸,哈哈大笑起来。

尔多和根生带着小孩来这里朝拜,他们的家在距离几百公里外的石渠县。小孩子心脏不太好,打针吃药没有什么效果,活佛建议他们来喇荣山谷转坛城。

为了得到佛法的护佑,让小孩子的病早日好起来,他们要绕着坛城转够一千圈。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们就起来开始转坛城,一直到晚上九点。

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回来烧水煮茶,吃饼子和糌粑。

头几天里,我几乎每天上午都处于睡不醒的状态。大约九点多时,尔多烧好了茶,就过来把我叫醒。

“喂,喂,起来吃茶喽!”他瞪着眼睛喊。

他说话时,老是瞪眼睛。

08

一天下午三点,我午睡醒来。拉开厚厚的窗帘往远处眺望,天边白得耀眼的雪峰和云朵混杂交融在一起。

伸个懒腰,外边阳光真好。

烧水壶咕噜沸腾的声响,水汽升腾,飘散,消失在从窗子透进来的阳光里。

我泡上一杯茶,到旅馆门口晒太阳。旅馆门前空空荡荡,昨天停着几辆越野车,几个吵吵嚷嚷的游客,今天早上终于走了。

阳光真的很好啊,暖烘烘的,烤着身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把阳光比喻成流淌着的蜜汁,在这空气清冷的高原上,仿佛还带着浓稠的花香。

天空那深深的、深深的蓝色,仿佛已经把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吸干了,然后,它开始吸走云朵,吸走山风,吸走飞鸟,吸走刚死之人的魂魄,吸走生者的孤独。

一切都被吸得干干净净。

“你怎么不去玩?”那个叫拉姆的前台小姑娘,走过来坐在台阶上,跟我一起晒太阳。每天早晨续交房费,我们也算是熟悉了。

“我不想动啊。”我回答。

懒人到底是懒人,无论在哪儿,只要有机会待着不动,就不愿意多费力气。

拉姆戴着一副白色的入耳式耳机,不知听什么,时不时跟着哼上一句。她还没满十六岁。梳着一个马尾辫子,脸颊上有高原阳光晒出的痕迹。拉姆告诉我说,她来这里上班半年多了,现在她很想回去。

山上的条件太糟糕了,缺电,缺水,缺氧气,没有好吃的,晚上太冷。“在山上嘛,太无聊啦,每天就是晒太阳,没什么事情干。”

拉姆说明年打算在县城里找工作,不再上山来了。

“你们来这里玩什么?”拉姆看着我,她很困惑。

我也一样。

09

坛城就在距离旅馆100米的地方。

也许对于藏民来说,那是整个喇荣山谷最为重要的场所。

“大幻化网见即解脱坛城”,外观呈圆形塔状。底层是一条方形走廊,墙上安置着一整圈转经筒。第二层是转经道,小屋子里供奉着诸佛菩萨。上层则是殊胜的卧佛如来和一些珍贵的佛品。最顶端是金色的尖塔。

这里是个看康巴人的好地方。找张木椅,坐着,慢慢看。表情、话语、身姿、服饰、虔诚、贫苦、高贵、信仰、生活,都展现在眼前。

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环绕坛城。慢慢的走,转动经轮,手持佛珠。大步的走,口中念经,目视前方。几岁的小孩跟在大人后面,弯了腰的白发老人,颤颤巍巍,也要一步一步的走下去,缓慢触碰那早已磨得光滑的经轮。

磕长头的人,三步一拜,身体滑过地面,满身尘土,最脏,也最诚心。稀奇的是,居然还有骑着摩托在外圈围绕着坛城开的年轻小伙子。不知道这种时髦方式的功德要怎么换算才好。

有时候,转经的牧人,会在人群里忽然放声高唱,歌声悠悠扬扬,唱歌的人神情坦然,好像回到了她的牧场。

走累了的人坐在一旁休息,从壶里倒出热气腾腾的清茶,闭目养神,闲谈聊天。

我看着这些素不相识、有着完全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们,试图理解人与人之间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可我终究也不能明白生活对于他们的意义,我也不能明白生活对于我的意义。

我不再寻求理解了。我与他人的目光偶然相遇,旋即分离,在那些黑色的眼眸中,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我并不太熟悉的自己。

羽毛

10

在晴朗的天气里,色达的天空总有三种颜色,蓝色,白色,黑色。

头顶的天空蓝的发暗。一直蓝到天边,渐变成淡蓝色。

白色的云成丝状,在天空中拉成一条长长的绒毛。这丝绒一样的云每一刹那都在变幻,随着大气的运动不停的扩散,眼睁睁的就消失在天空里。

新的云又从最远处的山峦上空飘来。直到扩散成绒毛,又消失不见。循环往复,生老病死。

黑色的是乌鸦。

之前见到的乌鸦常常是零落的一两只,悄然从天空飞过,落在远处。

喇荣山谷里的乌鸦却常常成群的飞来飞去,黑压压一片,在地上留下一团移动的细碎斑驳的光影。

在更高的天空里,乌鸦飞不到的地方,有黑色的小点移动,那是秃鹰。

秃鹰是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类,以吃腐肉为生。在藏区,秃鹰被视为神鸟,可以把人的灵魂带到天上去。而人们却永远看不到秃鹰的尸体,因为它临死之前,就会朝着太阳飞去,直到身体羽化消失在金光灿灿的光芒之中。

11

“你怕死么?”

有一天,我这样问尔多。

他立刻瞪起眼睛,神情凝重地说:“不!我不怕死。我这个人,从来不惹事,但也从来不怕事。”

他误会我的意思了。

但是我又能怎么表达呢?“请你说说关于死亡的看法。”这样的对话真的太古怪了。

可是,我一个人,踏上旅途,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就是想多了解一些关于生命的意义啊。

如今看来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旅行毕竟不过是浮光掠影。

在佛教的教义之中,佛陀总是在提醒人们,要站在时间的终点来看待生命,所谓“向死而生”。

年轻时代,死亡在心里留下的巨大阴影,依然纠缠着我。那像是一个身体里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二十岁的时候怎么也不能跟这个世界和解,既然出生,为何注定要死去呢?

后来我想,人在长大的过程中迟早要遭遇这个问题。

对于这个无解的问题,有些人想想也就算了,生活也照常无误过下去。有些倒霉一点的家伙却常年跟这个问题纠缠不休,这种人时常在人群中沉默,落落寡欢,接着,他开始渐渐疏离人群,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还以为独自到一个足够远的地方或许能够找到什么答案。

生命轻如羽毛,但必定有其意义。

至于到底是什么意义,我却是回答不了的。而这也许正是我不断踏上旅途的原由。

色达天葬台就在山谷后方几公里处。

刚到佛学院的那天,司机就问我要不要去参观天葬。当我听到司机用导游拉客般的口吻询问时,我忽然意识到,抱着猎奇的心态去参观一场天葬,未必能让你更了解死亡。

那是生命的底牌。在牌局散场之前,你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我沿着山顶的荒芜小径走去,走到山的阴面,寒风忽然阵阵刮来。玛尼堆的附近散落着逝者的衣物,生前使用的念珠和佩饰,空空的小鞋子显得无比孤单。我远远望见山坡上有一些人聚集在那里,一些黑色秃鹫在天空盘旋。也许就是天葬台,也许不是。但我并不想追问到底。

我转身回去。也许答案不在这里。

12

尔多和根生终于绕着坛城转完了一千圈。他们要回去了。

最后一天,我跟着他们去供养活佛。手里大包小包,提着准备好的各种供品,来到坛城后面的一座小房子。我并不十分了解藏地的习俗礼仪,以及这份供养所包含的意义。从他们的言行来看,这确实是一件很恭敬且重要的礼俗。

临走时,他们把那大编织袋里的糌粑、茶叶、白糖、油饼和奶丁子拿出一份,还特意去买了一桶酸奶留给我。

尔多告诉我地址和电话,让我经过马尼干戈时,一定要去他家。

我送他们到坛城附近,挥手再见。

房间忽然变得空荡起来。

中午时候,我走去半山腰的小饭店吃午饭。小饭店里有川味的抄手,有炒饭,有面,当然,全是素的,清汤寡水。

小店里光线幽幽暗暗,满满一屋子,浮动着红色的僧袍。小觉姆们吃饭时三两成群,也闹闹哄哄的聊天。

面前一个眉目清秀的小觉姆,很安静的坐着。一束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看得见她脸上细细的金黄色的绒毛。根本就是小孩子嘛,我心想,哪里什么出家修行人。身上的僧袍比她本来的身体大了一倍,帽子也比脑袋大许多,松松垮垮的戴在头上。

她会在寺庙里度过她的一生么?终日青灯苦修,为了一个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的目标,付出一生。或者如同在汉人建构的体系一样,出家修行就像科考制度,是贫寒学子往上层社会流动的阶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是否也要经历人世的困惑、迷茫和悲欢?她会爱上某个年轻英俊的藏族小伙么?那该咋办。

我的番茄鸡蛋面吃完了。半天才找到老板结账,他微笑着,问我是否吃得习惯。

小饭店外的斜坡上有几个小摊,贩卖各种校园门口才见得到的零食,还有炸土豆,水饺,小油煎饼。小觉姆们叽叽喳喳挤在一块,挑选自己喜爱的小吃。

女众部广场很空旷。有两个小喇嘛在踢球,一个觉姆在树荫下坐着念经,一只无所事事的黑狗来回溜达,消磨时光。树梢、电线和旗杆顶上停着麻雀和乌鸦。一头浑身脏兮兮的牦牛静卧在地上,嘴里砸吧砸吧不知道在嚼些什么。

几家小商店里出售衣帽、鞋、佛珠、佛像、转经筒、佛教书籍、音像制品、印有活佛照片的徽章和卡片,提供中国电信的充值服务。

有山下的生意人,拉了一车桔子,停在一片空地上叫卖。在高原上,水果算是稀罕品,价格也要贵上不少。老板生意不错,我也走过去,买了两斤,带回旅馆去。

走回山顶的路上,无数人迎面而来,擦身而过。中午阳光正猛烈地照在身上,照在这山谷里的所有人身上,在遥远的异乡,我与自己的命运狭路相逢,随后彬彬有礼,相逢一笑泯恩仇


-End-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524评论 5 460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869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813评论 0 32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210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85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117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33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219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87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82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62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18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89评论 3 29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99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76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503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70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