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安娜》是契诃夫写于1895年的一部短篇小说。安娜母亲去世,担任中学教员的父亲彼得·列昂季伊奇因悲伤开始酗酒,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彼佳和安德留沙,于是安娜刚满十八岁便嫁给了一个五十二岁的俄国军官莫德斯特。安娜之所以嫁给莫德斯特,是看上了莫德斯特有十万卢布存在银行里,还有一处祖传的庄园。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她嫁给了他,然而在婚后却没有得到丈夫的一分钱。在一场圣诞节舞会上,丈夫莫德斯特带着她出席,本想是结交上流社会人物,更是为了讨好其上司,结果安娜在舞会上大出风头,她也因此进入上流社会,成为了当地上流社会的核心人物。只不过,安娜流连于灯红酒绿中的同时却将自己的老父亲和两个弟弟都抛诸脑后。
小说题目名为《脖子上的安娜》,这里的安娜是指圣安娜勋章,后来逐渐演变成沙俄陆军系统的勋章系统之一。而小说的女主人名字也叫安娜,而安娜一名作为欧洲女性常用名,寓意为“文静、优雅”。
小说直接以安娜和莫德斯特的婚礼开篇,不过却又不写婚礼,而是劈头直接突兀地写婚礼一结束,两个新人直接去两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去朝圣,用莫德斯特自己的话说,他是要让安娜明白,在他心中是把宗教和道德放在第一位的。是的,没有结婚舞会,也没有晚宴,不过在旁人看来,这倒和莫德斯特那五十二岁的年纪相契合,同时也是作者在给莫德斯特这个角色的塑造上涂抹下了第一笔也是最浓厚的底色。
这也造就了一次别离——在火车站上,安娜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呼唤着安娜的爱称,泪眼婆娑地想要和她说一句话,却被两个弟弟彼佳和安德留沙两个拉住了,他们虽小,却也觉得难为情。
在列车上,莫德斯特就向安娜说起一件小事,他的一位同事因为妻子也名叫安娜,所以在获得安娜勋章时被上司开玩笑,说他有一个安娜别在扣眼上,两个安娜挂在脖子上;现在他和安娜结婚了,他可不希望在获得安娜勋章时上司说这样的话。在这里,他面带微笑,根本没有对上司的愤慨,也没有对同事的鄙视,而是对自己在不远的将来就要获得安娜勋章的志在必得、踌躇满志!
对于荣誉,他是在不遗余力地争取;而对于财富呢,他又是在怎样地积累?安娜的结婚礼服都是赊账定制的,而且她的三个至亲在她婚礼时就不名一文了;在他们朝圣回来后,彼得·列昂季伊奇跑来向他张口借五十卢布,却要忍受他一番冗长而刺耳的说教,告诫他“每个人都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带着安娜在戏院看戏时,为了一个二十戈比的梨,他犹豫不决,买水却只给自己买一瓶矿泉水,喝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也是独自将其喝光,全然不顾安娜就在身旁。安娜想要帮助父亲和弟弟,想要自己吃点巧克力和小蛋糕,手边连一个卢布都没有,却又不好意思向莫德斯特讨要。到这里,莫德斯特人物的轮廓基本上就已经被作家勾勒出来了,而安娜的人物模型也基本塑造完成。
安娜作为他的妻子,没有享受到作为妻子的权利,却必须要照莫德斯特吩咐的去履行她作为其妻子的义务,那就是结交上流社会的人士,打入上流社会,以便使自己的官途更为畅通。于是,她即便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她,她必须要向税务局长的太太鞠躬,要记住这个人和上司大人走得近,那个人家里十分有钱。
安娜担忧着日益贫困的父亲和两个弟弟,自己在家里也因为莫德斯特总是在餐桌上大谈特谈任命调动、奖品奖章而连饭都吃不饱,因此常常在莫德斯特睡着后回去看望自己的亲人。他们一起喝白菜汤和粥,吃蜡烛味的土豆,为父亲酗酒而吵闹,却也在饭后弹风琴。
可能在那场圣诞节舞会前,安娜作为一个年轻漂亮、风度优雅的女士,最直接展现自己魅力的,就是婚礼后去修道院朝圣的路上,停靠在一个小站时,因为被月光沐浴着,被音乐包围着,而她又正好穿着那身华丽的礼服,她大声地说起了法语,很自然地吸引了大富豪和登徒子阿尔特诺夫贪婪的目光。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彩排,真正的表演,还是要算那场贵族俱乐部的圣诞节舞会。也只有在这种重大时刻,莫德斯特才想着给安娜一百卢布,让她准备一套跳舞穿的礼服。而安娜选择了像已去世的做过家庭教师的母亲那样,自己翻改了一套旧衣服,却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甚至安娜自己心里也笃定,她的幸福即将来临,这份志在必得、踌躇满志甚至不输当时在列车上说要获取安娜勋章的莫德斯特。
果然,在舞会上,仿佛从已故母亲那里吸取到了奇异力量的安娜,在五彩缤纷、灯火辉煌的宫殿中,激动而又自信,一首曲子接一首曲子,一个舞伴换一个舞伴,不停地跳着舞。她的眼睛燃烧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很多西方作品中都认为,黑眼睛总是燃烧着激情,而安娜正是遗传了其父亲的黑眼睛),将几乎所有在场的男人都变成了自己的奴隶。
就连莫德斯特的上司,也带着直勾勾的眼神将她请去了募捐市场义卖活动。这种活动,其实就是给宾客卖溢价严重的酒水饮料,而所得收入作为善款。而有了安娜的坐镇,生意十分火爆,她一杯茶都要收一卢布。当然,这其中有两个特殊的人,一个是大富豪阿尔特诺夫,一杯香槟酒和一杯茶,他给了两百卢布;一个是安娜的父亲彼得·列昂季伊奇,一杯白兰地,他给了十卢布。
不过在这时,安娜知道父亲是装作神气十足,随后就看到了父亲酒后跳舞失态。而她自己,因为随后又参加晚宴,到家已近黎明,立即睡着了。到了下午,阿尔特诺夫和莫德斯特上司便接连来拜访。这两个人的主动来访,意味着本地的上流社会大门对安娜是彻底打开了。
莫德斯特回家,对安娜换上了一副新面孔,是“阿谀谄媚、奉承巴结、毕恭毕敬的奴才相”;而安娜则也迅速适应,她“兴高采烈”,同时“气愤”又“轻蔑”,直接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对莫德斯特说道:“滚开,蠢货!”
就此,两人身份掉转。安娜成了上流社会的风云人物,不断参与他们的社交活动,每天很晚才回家;同时她开始理直气壮地花莫德斯特的钱,直接叫人把账单送给他,直接把要账人指给他,却不主动向他要钱,维持了自己的体面。莫德斯特则仿佛成了为安娜挣钱和管账的用人。但是莫德斯特却并未吃亏,复活节时(每年复活节时间不确定,大致在三月下旬至四月下旬),莫德斯特就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安娜勋章。他还向上司说了他可能精心准备了数年的俏皮话,等待“小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勋章)的诞生,并希望上司是他的“教父”。这样,安娜和莫德斯特两个人物双双被赋予精彩的灵魂。
小说的结尾,则是安娜乘坐在大富豪阿尔特诺夫的豪华马车上,而彼得·列昂季伊奇和彼佳、安德留沙则在街边注意到了安娜,但是马车飞驰,于是又造成了一次离别。彼得·列昂季伊奇想要对安娜喊一声,彼佳和安德留沙却拉住了他,苦口哀求道:“别这样,爸爸……还是算了吧,爸爸……”就连这两句话,也和开篇时的那场离别说的一样。
除了这个神一般的结尾之外,契诃夫在这篇简短的作品中从头到尾都展现了巨匠风采,无处不是妙笔:比喻莫德斯特的圆下巴就像脚后跟,上司夫人的下半截长脸像嘴里含着一块大石头;莫德斯特的吝啬是不断渲染的,安娜的光彩则是爆发呈现的;在正面描写莫德斯特上司时,几乎只写他那令人生厌的目光和嘴唇,而对彼佳和安德留沙这两个小可怜,则只让他们说了那两句让人心酸的话;大富豪阿尔特诺夫似乎无处不在,但对整个故事推动作用少得可怜,对主人公安娜的性格影响则仅限于做了几次实验对象,从而逐步坚定了安娜走向上流社会的信心,安娜的母亲早就死了,甚至在作品中连名字都没有,但她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她的离世导致父亲酗酒,导致家庭贫困,但她对安娜的教育和熏陶,却又让安娜踏上舞会那个表演的舞台后,不由自主地模仿着她的仪态和风度……
至于对这篇短篇小说所批判的内容的评判,我倒觉得流行于世的很多观点太过上纲上线。首先是莫德斯特,他善于钻营,并且极端吝啬,粗鲁而不善于同女人打交道,冷酷却不断想要给他人灌输自己的人生信仰,但他本意是要牺牲安娜的色相甚至是让她出卖自己的肉体吗?不见得。在二十世纪前,欧洲贵族阶层流行的舞会文化、晚宴文化、沙龙文化,女人尤其是贵夫人,她们是占据主导地位的,而由此形成的上流社会圈子,在整个社会层面是有巨大影响力的(毕竟很多时候女王、摄政公爵夫人、大公夫人、其他各种爵位夫人可能都在其中)。很多时候中下层贵族想要获得职位晋升,他们需要积极跻身于这些圈子,并且卖力表现以获取名声。像莫德斯特这样年纪已大,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才艺的,一个在上流社会圈子里具有影响力的夫人对他事业是有莫大帮助的。他想要安娜在圣诞节舞会上好好表现,并不需要她对谁自荐枕席。
其次是安娜爱出风头,时刻想要表现自己,此前还关心着父亲和两个弟弟,之后却流连于夜夜笙歌的上流社会,将至亲抛诸脑后,她是否就成了一个上流社会的“荡妇”了呢?安娜成为了阿尔特诺夫的情人,甚至可能也成为了莫德斯特上司的情人,但我觉得倒不至于对她进行荡妇羞辱。一百多年前,托尔斯泰创作出《安娜·卡列宁娜》(1877年完成),那时就在从人性上探索对于爱情和婚姻(特别是没有爱情、有名无实的婚姻!)、人性与伦理的冲突进行痛苦的思索、沉痛的拷问,即便是在那时,人们对于无处可去、卧轨自杀的另一个安娜也饱含同情。随后的思想解放风潮,也吹到了遥远的东方,直接促进了新文化运动,间接促发了新民主主义革命。而现在,很多人又将“从一而终”这些思想枷锁给自己戴得牢牢的,恨不得也给所有人都戴上,不同意就是丧失掉了道德,简直是莫名其妙,开着历史倒车狂飙,却还要叫所有人必须上车!
当然,回到作品本身,再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欧洲贵族社会所仰赖的上流社会圈子,注定是无法长远维系的,也注定无法实现其从下到下对整个社会的全面统治。就是这个上流社会圈子本身,也是已经腐朽不堪,而且很多事情的发展、事物的变化也是不受控的。在以往的农奴制经济可以支撑封建制政治时,这样的上流社会圈子确实很多时候是女人主导,但当富有的资产阶级成为新贵进入,而老牌贵族由于产业经营不善需要向他们谋取实利时,或许贵妇人的色相变成了一个有诱惑力也比较有价值的筹码。更何况,即使不涉及到利益,纯粹因为感情,因为风尚,因为观念,在圈子里男女之间保持着人人皆知的情人关系也是常见的。他们之间这种混乱不堪的关系,还有上不了台面的蝇营狗苟,也是这篇小说在着重披露的。
我个人认为小说中值得玩味的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安娜与莫德斯特之间地位的转换。当时欧洲贵族阶层,女性更多的是依赖陪嫁生活,很多时候其个人收入开支是与丈夫分开的,这也是本书中的安娜在没有钱的时候羞于向莫德斯特索要,而莫德斯特也理直气壮不给她钱的主要原因。父亲不能给自己一份陪嫁,而莫德斯特则娶了自己,这相当于替自己处理了一个难题。正因为如此,此前的安娜地位是低于莫德斯特的,但是圣诞节舞会后,安娜借助于莫德斯特妻子这一基础身份,又跻身于当地的上流社会圈子,她以后就是莫德斯特需要奉承巴结的人了;而且安娜也坚信,莫德斯特想要的安娜勋章,自己是完全可以帮他争取来的;再等到莫德斯特满脸谄谀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直接一句“滚开,蠢货!”,两人的地位则完全掉换了。虽说安娜以后可能还要用他的钱,但是她是拿为他争取到的东西换的,况且在傍上阿尔特诺夫后,她也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为几卢布发愁,心中更加自信。
二是安娜对父亲的态度的转变。其实对两个弟弟,我觉得她不会改变,至少不会改变很多:他们还小,或许以后还会有很好的发展。改变的,还是对父亲彼得·列昂季伊奇的态度。在圣诞节舞会上,小说中清晰地写到安娜看见父亲失态,让和他跳舞的夫人难堪。而这个时候,安娜却回忆起了三年前父亲同样的事,并想到这样的回忆令人感到不快。当你开始冷静地回忆一个人给你造成同样痛苦的往事时,那很可能你在心底已经彻底放弃他了。而在此前的义卖活动上,安娜大获成功,心里想的也不是眼前的父亲会怎样为自己高兴,而是假如母亲还在,会如何为自己感到高兴。或许在安娜的心里,始终还是母亲的分量重一些吧!
当你不幸跌入尘土时,你就无法避免要被众人践踏;当你被吹送云端时,你又不能免俗迷失于虚假的繁华。或许这个世界最不容易维持的,就是穷人的尊严和富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