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废了,”这是老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天以后,他的手机就一直显示关机,几十年的老交情了,我虽不舍,但也无奈。
一
因为我总要外出办事,用车机会多,一直以来我都是老刘的老主顾,那几年里,我几乎天天“照顾”老刘的生意。
不得不说,老刘的车技非常老练,也许是二十年出租车车龄的缘故,老刘对老城的道路了如指掌。他知道穿梭于那些不为人知的小路以避开红绿灯,也懂得如何巧妙避开高峰期拥堵的车流,所以坐老刘的车,我能节约不少时间。
时间就是金钱,对我来说尤其如此。我的工作是对各大新兴市场招商处进行公关,而如果被竞争对手捷足先登,将很大程度上失去先机。
“你照顾俺生意,俺一定把事情做好!”老刘的一口东北腔透着京味,后视镜里黝黑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意。
“谁让你技术好呢,”我探身上前发了一根烟,他也不推辞,拿着就夹在自己耳朵尖上:“车内不兴抽烟,先搁着。”
“喂喂,哪位?”电话铃声响起,我和老刘简短的交谈就这样结束了。
我的电话总是这么繁忙,如同没有停歇的闹钟,通常一小时的车程,我与老刘甚至搭不上几句话。
每次和老刘聊天的时候总是这么轻松,我暗自遗憾的同时也会想,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和老刘彻夜长谈。
谁料,这一等就没了头。
二
那天清晨我站在路口,如往常一样拨通了老刘的电话,但是响了半天也没人接听,我皱了皱眉看看表,心想:“还好今天不是很急,算了,另找一辆吧。”
以前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不管什么时候,我总能第一时间听到老刘的声音。独自坐在出租上飞驰的我心中还在琢磨老刘的事,依老刘的性格应该不会故意不接的,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接着快速划开了手机,略略犹豫了一下,果断输入了“110”,当我正要按下拨号键时,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来电人,老刘。看着熟悉的字眼,我长舒了一口气。
“真的对不住啊,俺家出了点事情,领导你现在在哪里?俺现在就过去接你。”粗大的嗓门里带着沙哑,还有难掩的疲惫。
我说:“我已经在车上了,这次就不用麻烦帮你了。”
“哎呀领导,是我的错呀,”电话那头的他懊恼无比,不住地跟我道歉。我知道,他是害怕失去我这个老主顾。
“没关系没关系,下次还找你,你的车技我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不料挂了电话不久,他又打来了,这次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领导啊,真的对不住,老家出了点事情,这两天我要回去一趟。”
“什么事情,是阿姨的身体吗?”我知道老刘父亲早逝,有一个弟弟,是母亲辛苦将他们两人拉扯大的,而且这两年他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
“倒也不是,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啊,”电话中的他叹了一口气。
“方便的话,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我郑重说道。
“谁也帮不了他,这小子欠了一屁股赌债,借了十几家网贷公司,现在人家追着要砍他,”老刘的语气很焦急,“俺先挂了啊领导,他打电话过来了。”
过了好久,他才回电话给我,这次言语中竟然带着笑意:“这小子,说逃到深山老林里去了,电话号码也换了,亏他想得出来。”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可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赶紧找个理由出言提醒道:“那也不解决问题啊,小心信用报告拉黑了。”
“哈哈,领导放心,他一家网贷公司就借个三五千的,根本不上征信的。”
事实确实是这样,但我不知老刘这样一个淳朴的东北汉子是从哪里得知的。我也不知从何劝说,我想老刘应该清楚,这种思想本就是错误的,问题不在于钱不钱的,归根结底是他弟本身。
因为有电话进来,我匆匆告诫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望着窗外飞驰的景物,感受着此时与老刘车内不同的平稳和舒缓,眼看着一盏盏红灯把我拦在路口,我突然想到,或许老刘的骨子里本就流淌着冒险与冲动的血液,而他弟的个性也与他一脉相承。
三
最后一次与老刘联系是在一个寒冬的清晨。
屋外还是漆黑一片,纷纷扬扬的雪片也仿佛被黑夜染上了一层漆黑的油彩,我忍着惺忪的睡意,强打精神起了床。
拿起手机,正要看下时间,一条未读短信首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是老刘发来的:“回我电话。”
信息好像发的很匆忙,看得出来,老刘连以往挂在口上的“领导”称谓都略去了,我揉了揉眉心,立即回拨了过去。
那头的声音很嘈杂,如同清晨的集市,很多吵闹的声音夹杂着金属交击声不绝于耳,我用手指堵住另一个耳朵才能勉强分辨出老刘的声音。
他的喉咙很沙哑,像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嘶吼,我从没听过他如此压抑的声音:“领导,俺求您一个事,看在这些年的份上,请帮帮我们。”
我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事,直觉告诉我是关于他弟弟的。
果然,在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老刘用哀求的语气说:“俺弟出事了,能不能借三万块钱,要不然俺们娘仨都要没命了。”
话音刚落一声惨叫从边上传来,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粗暴地呵斥声。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了,俺这不正在想办法吗,”是老刘的声音,但不是对我说的。
“快说!什么时候还钱!”
“等我一下,就一会,”然后老刘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领导哇,您大慈大悲,就三万,让俺把这次的利息还上就好了。”
“是你弟的事情吗?”我急切地问。
“是俺弟,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的,俺弟躲山里都被找到了,现在追着要债呢。”老刘带着哭腔,“俺老母亲因为这个事也中风了,俺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呀!”
我沉吟了一下:“钱你放心,还是这个微信吧,我转给你,但是问题在你弟,你跟他说了吗?”
“这小子废了,”老刘咬牙切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小子也不知躲哪里去了,等他回来俺要打断他的腿!”
“打断腿就不必了,你要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然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
“领导说的是,领导说的是,俺一定好好教育他。”老刘还要说什么,身边男人的催促声又出现了,口气极为不耐烦。
老刘见状,又唯唯诺诺地问我:“那领导,三万块钱......”
“我马上转给你,”说完我挂了电话,看着微信上显示“对方已收款”,我吐出一口气,合上了手机。
四
那天以后,我与老刘就失了联系。
我不是没联系过他,我很想知道他此时的境况,毕竟相识一场难免有所牵挂。三万元虽说不少,但总也比不上一场真挚的交情。
他叫我领导,其实我心中一直把他当作老哥看待。
但每次发出的信息都没有回复,每个拨出的电话都无人接听,我心中就暗暗失落,但是我确信,老刘一定不是为了那三万元来逃避我,他一定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直到那天,我又遇见了他。
“领导,好久不见,”早餐摊前的他咧嘴一笑。
我愣了半天,没等我答复,他又塞给我一个大信封:“”这是三万五千块,您收好,五千就当利息了。
我下意识地推回去,但他坚决不收,他还从身后拉出一个瘦小的青年:“这是俺弟。”
“领导好,谢谢领导,”他弟一脸腼腆,学着老刘称呼我。我打量他半晌,但怎么也无法把他与心中的赌徒形象匹配在一起。
“怎么联系不上你?”我转头问老刘。
“那时候俺弟欠债,俺们被没收了手机,说是要查手机里的通讯录。多亏了领导你的三万块,要不然说不得我俩早就没命了。”
“那后来呢?”
“后来见俺们实在还不上,他们就带俺们去见他们头,俺们以为要没命了,”老刘抹了把脸,“但他们头反而没那么吓人,还和我们签了分期还款合同,喏,你看。”
老刘在围裙上擦擦手,从身后的布包里小心掏出一份叠得笔挺的合同。
我接过来仔细看了其中条款,甲方乙方和各项条款看上去也挺正式,关键是落款的章,还是我所知的一家正规的网贷公司。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我想到哪都是这样。
真正接触到公司的高层,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就怕下面的小喽喽一直给你添堵。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把合同还给老刘。
“我弟不会开车,我担心他一个人又犯傻,索性出租也不开了,我俩一起开个早餐摊,做点小生意。”
“那分期还款呢?”
“慢慢来嘛,最多以后节省点,反正赌博是再也不能碰了,对吧?”后半句是对着身后的弟弟说的。
弟弟默默地点点头,温暖的晨曦洒在他消瘦的侧脸上,我看到了眼角的一抹坚定。
“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我拍拍老刘的肩,步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身后传来老刘的吆喝声,一如他开出租的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