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兄妹贴补二哥一些钱,父母继续住在二哥家里。
我是希望父母来城里我的家,我可以早早晚晚看到他们 ,但他们因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 ,不愿意挪窝,于是,我只能抽空多往乡下跑。
二嫂是个勤快的人,基本保持父母房间的整洁。我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放下包,套上护袖,给父母洗洗刷刷。
当我准备端痰盂出去时,母亲抓住我的手,说痰盂不脏,父亲天天拿到河沟里清洗。她认为我不适合做这种污秽活,这些话母亲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的表情我看得懂。我不以为然地笑笑,直截了当地说:这有什尼的,我不嫌脏。
我把痰盂里的大小便倒入外面的厕所后,再去河沟,用清洁液里里外外地洗刷,父亲已经90多岁,他的手脚怎么赶得上我灵活?
我再端起他们的换洗衣服去河边,母亲慢腾腾地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碰到邻居,说老太,老巴子(最小的孩子)给你洗洗刷刷,福气不丑啊!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很难得地提高嗓门:就是就是,二丫嘎来,不是洗衣服,就是拖地刷鞋子,一刻也闲不下来,叫她不做还不行,她在盐城上班,忙着呢。
母亲眼睛笑细了,脸上有过意不去,更有掩饰不住的自豪,好像她这个姑娘多么了不得,还有另一层自豪:别看我老不中用,被人瞧不起,但是我姑娘顶把我当回事,不嫌我脏,连痰盂都愿意替我刷,我这个老巴子还是个城里人呢。
我就这么一趟一趟地去河边洗洗刷刷,母亲也就一趟一趟地跟着我,还主动跟人打招呼,一脸的神采飞扬 ,我那个充满活力的母亲似乎又回来了。
一天中午,父亲从外面回来,说大哥在卫生所挂水呢。母亲的脸色立刻阴下来,问大哥生了什么病?父亲闷声闷气地说不知道。
母亲叫我去看看,我继续低头擦橱柜,半天一声不吭,大哥没把父母接回家住住,我心里有气,还没有消呢。
从中饭前到中饭后,母亲要么小声催促我,要么暗地里拽拽我的衣服,倘若被二哥二嫂听见或者看见,非得吼她一通。傍晚来临,母亲还在嘀咕:好乖乖,去看看你大哥,去撒,去撒……
我不忍心了,硬着头皮去了小街,大哥说胸口闷疼了好长时间,我觉得非同小可,隔日带大哥去市一院看病。
大哥做了心脏和肺部CT检查,我半喜半忧,喜的是肺部完好,忧的是心脏有部分梗塞,暂时先保守治疗,还没有到放支架的程度。
我回乡下,避重就轻地说大哥没有什么问题,天天按时吃药就行,母亲脸上的阴云凝慢慢疏散,说没有问题就好,她相信了我。
我又告诉母亲,所有费用我出,没让大哥掏一分钱,母亲瞬间喜笑颜开,连忙点点头,说你用的好,你用的好。
家里大事小事,只要我花钱,她就会说“你用的好,你用的好。”生怕两个哥哥多花钱,她眼里,我挣钱比哥哥们多很多。
其实,我不过是篱笆墙抹石灰——外光里不光 ,我和Z同志拿的都是固定工资,平常过日子也是开源节流,我对母亲只报喜不报忧。
对于大哥的做派,母亲一方面有埋怨,也气得牙痒痒,另一方面又舍不得放不下,心疼他身上担子太重。
对于常年住在二哥家里,父亲母亲常常觉得过意不去,却又没得办法,他们只得尽量克制自己的需求,以最大限度减少二哥二嫂对他们的嫌弃。
二哥二嫂喜欢吃硬饭,母亲不好要求煮烂饭,就用汤泡烂了再吃,而且少吃菜,言外之意就是告诉二哥二嫂,你们看,我们老两口花费很少。
平时蹲在自己房间里,尽量不在人面前晃,以免给二哥二嫂添堵,尽量少开灯,夜里解小便用手电筒,生怕电用多了。
父母白天到外面上厕所,夜里用痰盂,从来不在家里用抽水马桶,说人老了要自觉。
我回家的话,母亲也叫我去屋后上厕所,说抽水马桶用水太多,我理解他们,就去蹲厕所,这没有什么,我就是蹲茅缸长大的。
我好说说歹说说,母亲才在88岁(农村说虚岁)的春天,来盐城我的家,父亲死活不肯,我也就不勉强。
我让母亲多吃菜少吃饭,水果、蔬菜、牛奶、肉类,母亲吃得很欢,而不是如她在二哥家里那样,只吃一点点菜。
每天晚上,我蹲下身给她洗脚,她总是有感而发:乖瓜,我晓得你对我好,但又不能长时间住在你嘎里。
我说不回去了,就住我家里,回头我把老爷子也接过来。母亲连忙摆摆手,你是姑娘,不是儿子,哪能总蹲你嘎里?
我给母亲单独的房间,晚上母亲睡觉,我坐在她旁边看书,看她安静的面容,听她平稳的呼吸,内心生出无穷的踏实。夜里我会起床给她掖掖被角,摸摸她的额头,早早晚晚摸到我的母亲,内心生出无穷的感激。
可是,仅仅过去五天,母亲就要回乡下,说放不下家里(不说放不下二哥二嫂),舍不得父亲一人在家。
我打电话给三哥和表姐,让他们劝母亲多呆几天,Z同志每天下班回家,都要陪母亲说说话,也劝她不着急。
原本打算,我修完年休假,周同志接着休假,轮流待在家里陪母亲,可是,到了第十天的凌晨,母亲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叫我送她回去。
母亲担心自己在我家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样对她的后人都不吉利。母亲是老思想,儿女有别,我没法改变她,又不能让她焦急,只能顺着她的意,在天亮后送她回乡下。
中午时分,车子到了乡下,我扶着母亲进屋,打开门,二哥二嫂不在家,父亲正在刮着钢精锅里的冷粥,他说肚子饿了。那一刻,我又没出息地哭了,我把母亲接在身边,又何尝放得下乡下的父亲?
父亲母亲互相离不开,他们两人在一起,可以嘀咕嘀咕日常生活和陈年旧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多少人发自内心地愿意多看一眼苍老的面孔,还有多少人发自内心地愿意多听一句沧桑的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