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雪亮车前灯,一路劈开朦胧月色。光秃秃的石头山,巍峨耸立于公路前方,影影绰绰被月光涂抹上一层神秘色彩,随着车辆向前疾驰,山影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高耸,抬头仰望,好像即将扑倒下来,一直在车窗外跟着我们往前飞奔的月亮,迅速消失于山顶,深蓝的天空也仅剩一条窄窄的细线。山体高高低低在车前缓缓铺展开来,缓缓移动,在道路两侧悄然分开,悄然遁去,悄然在汽车后窗外隐隐约约重新融合为一体。驶出山坳,公路边,被一代又一代农夫辛勤耕耘的庄稼地时而平展,时而起伏。车内无人说话,拥挤,沉闷。有人掏出香烟,叼在嘴边啪的一声点燃,呛人的烟雾迅速在狭小密闭的空间内弥漫,我徐徐降下车门玻璃,熟悉的蛙鸣,熟悉的乡土味道,和呼呼的凉风一齐迎面扑来。
汽车突然减速,颠簸着驶过一座凸起于路面,没有护栏的石板桥,桥下溪水淙淙流淌,在月下熠熠闪着寒光。溪水、月光、村落、山峦,我心里喃喃自语,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感觉!脑海深处瞬间被唤醒的记忆,零散而遥远,胸中如烟似雾阵阵翻涌的思绪,莫名而忧伤。不容我多想,车轮吱嘎响着大幅度向右转,前边一丛翠竹,左转,又一丛翠竹,竹丛对面路旁有一小片空地,驶入,停下。车灯照亮空地边一座不见了屋顶,仅残余几堵低矮石墙的被废弃的房子,幽寂夜色中,看起来有些凄凉,有些触目惊心,依稀遗留往昔生活痕迹的残垣断壁,似乎摇摇欲坠。
车灯熄灭,我下了车,尾随众人在杂草丛生的村中巷道里弯来拐去,乘着月光低头仔细看路,小心避免踩到沟沟坎坎的路面上那些或圆滑或尖锐的石块。磕磕绊绊来到一座老式陈旧,看起来已经有上百年历史,却依然保存完好的燕尾瓦房后门外,一行人鱼贯而入,穿过黑漆漆门洞,似穿过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眼前又出现白色月光,然后是静止的昏黄灯光,然后是闪烁的彩色灯光,我们依次踏上中间铺着红砖,周边铺着条石的祖厝庭院。
庭院站满人,大家手忙脚乱,纷纷穿戴上早已备好的因长期积存而有了些异味的丧服,随后轮流被一名衣着邋遢、不修边幅、有点儿驼背的老者引领着,跨过门槛进入正中的堂屋,接过顶端燃起缕缕蓝白色烟雾的几根香,繁文缛节地向老人的遗像及灵位跪拜,以本地民俗特有的方式。然而,却并不带有多少肃穆的气氛。
门外等候的人,有的不停说着轻松的话,好像为了使周围的空气不致于太让人感到压抑与沉闷,若是讲到什么有趣的事,就嘻嘻哈哈地笑,在寂静的夜里,笑声显得特别响亮。
过世老人的一个头戴孝布的孙女,刚做了母亲,今晚把她的襁褓中的婴儿也带了过来,几个妇人凑上前,你拥我抱,又哄又逗,围着母子俩团团转,婴儿一会儿啼哭,一会儿给喂奶,一会儿给换尿布,弄出许多声响,把旁边许多人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
庭院东侧屋檐下,矗立一座颇具规模的彩色竹扎纸屋。走上前细瞧,富丽堂皇的楼层错落壮观,众多楼梯曲折往复,或隐或现,使人联想到雄伟的布达拉宫。这座颜色鲜亮的纸糊宫殿,被一条条缠绕于其间的塑料小彩灯,闪闪烁烁地映照得炫丽而妖艳,充满诡异气氛,各个楼层亭台立着许多身穿古装的疑似奴仆的小纸人,在交替闪烁、忽亮忽灭的彩灯下摆出各种僵硬姿态,面具般的白脸上,没有丝毫情感,没有丝毫生气。
堂屋内灯火通明,空阔,凝重。桌案上插满香烛,烟雾缭绕,供桌后面,林立着一排年久日深,颜色发黑的祖先牌位。牌位间那块浅黄色新立牌位上方照片里的老人,曾经是一名士兵。
如果把墙上那座滴答作响的古旧挂钟的黑色时针,重新往回拨,一圈圈飞速倒转,在时光隧道里呈螺旋状环绕着回到过去,回到七十多年前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那样沉寂的时光里,身边所有物体,连同周围的阳光与空气,皆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光阴静谧如水,如果身处其中,似乎感觉不到它的流淌,不管往前多少年,或者往后多少年,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改变。虽然偶尔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或事件发生,把这种止水般的宁静打破,但是,如同把一颗石子扔到池塘水面上,没过多久,那些溅起的水花,那些漾起的波纹,在池面上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池水重归平静,恢复如初,依旧清晰倒映出风云变幻广漠的苍穹、池边长长短短的青草、飞来飞去的蜻蜓,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天气晴朗的每个午后,巷道里燕尾飞檐的阴影,总是静静投映在对面瓦房的石墙上,同时,也把这种影像,静静投映在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的眼眸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读过几年私塾,对于纷纷攘攘的世间,充满那个年纪所应当有的绮丽梦想,与雄心壮志。他曾经赤着双脚,从巷道斜坡下的村外一路跑过来,穿过房前空地上那片午间眩目的炎热阳光,穿过屋墙边前后相连的阴凉灰影,浑身上下湿淋淋,有些地方还粘着泥巴,他的手中,提着从村前小溪里捕捞到的带着新鲜泥腥味儿的几条鱼,兴冲冲跑回家递给正在厨房灶台边忙忙碌碌的母亲,简陋的厨房瓦顶上,炊烟袅袅。他的家里,门后靠墙有一段又窄又陡,磨损得很厉害的木楼梯,通连到昏暗的已经很少再有人涉足的阁楼上。他渐渐长大,开始有了心事,经常避开家人独自悄悄坐在阁楼小窗边向外眺望,像一只蹲在巢穴边准备展翅翱翔的雏鹰,蓝天高远,风轻云淡,熟悉的山峦与田野,熟悉的池塘与竹丛,熟悉的房屋与巷道,巷道里从小到大见惯了的熟悉的村夫与村妇,或荷锄或挑担或牵牛,从窗下慢慢走过,传来各种声响,不久,周遭的一切又重归于午后寂静中。后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几声零零碎碎的鸡啼狗吠,好似从池水底下突然冒出的几串小水泡,摇曳着升腾到水面上,噗噗破裂开来,愈加显得幽静与寂寥。
他的祖父,当年曾经也是一名少年,曾经也是这样独坐阁楼小窗边,长久地远眺。有一天,这位把发辫盘在脑袋上,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充满冒险精神的祖父,辞别家人,跟随同乡远涉重洋,前往南洋群岛谋生,怀了辽远的梦想,把一条命,托付于碧波万顷的汪洋大海中一叶孤舟,把一条命,托付于茫无涯际、凶险莫测的异国他乡。这位先祖,历尽千辛万苦,虽然未曾大富大贵,后来却传奇般地从万里之遥的南洋带了一个高鼻梁的“番婆”和三个混血子女返回村里。现在,阁楼上这个鼻梁高挺的少年,白皙皮肤下,血管里汩汩流淌着与先祖一样不安分的滚烫血液,跃跃欲试想要离开温暖的巢穴,离开身边熟悉的一切,到外面广阔陌生的世界里去,爬那些不曾爬过的高山,蹚那些不曾蹚过的河流,走那些不曾走过的道路,喝那些不曾喝过的美酒。
堂屋墙上挂钟在发条驱动下,有规律地敲出整点报时,清脆悠扬的钟声,在巷道深处的光与影之间回荡,他长大成人,在小山村成了家,却抛下新婚妻子,投身于行伍中。后来,跟他们作战的那一群群扛着膏药旗的穷凶极恶的异族侵略者终于投降了,男女老少欢天喜地,奔走相告,鞭炮齐鸣。但是,没过多久,远处又传来雷鸣般的隆隆炮声,又是枪林弹雨,又是兵荒马乱。身材高大的他,英姿飒爽,一身戎装,跟随他所护卫的长官,要从厦门乘船渡过海峡了,却又惦念着家中妻儿,请了几天假返回乡下探亲。回来后,动荡的局势瞬息万变,时代洪流滚滚,一路奔腾南下,在他返程的道路上,已然形成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他再也走不出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往后岁月,惊涛骇浪,几经沉浮,直至终老于此。
在我们眼前,出生于上个世纪初的祖父祖母那一代人,如今个个依次凋零而去,枯叶落花般悄无声息,好像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无数身影,熙熙攘攘于往昔峥嵘岁月,如同今天的我们,日夜奔走在这片大地上。轻柔地洒落在我们身上的白色月光,也曾轻柔地洒落在他们身上。
跪拜仪式结束,人群在庭院里重新聚集,抽烟的围在一起抽烟,聊天的聚在一处聊天。七月炎夏,山村的深夜,却让人感到有些寒意。堂屋内再度变得空荡荡,灯火依然通明,照亮挂在墙上的黑白与彩色照片,照亮挂在墙上的与房屋一样老态龙钟的摆钟,摆钟下部,摆绳牵引摆锤左右摆动,摆钟上部,指针绕着表盘一格格走动,滴答滴答,缓慢坚定,一往无前。午夜时分,众人期待已久的钟声,将会如约而至,当当当,穿透堂屋门窗,穿透层层叠叠的屋瓦,在夜空下飘荡扩散,远处池塘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当当当,清晰准时,连续敲响十二下,余音缭绕,振颤不已。日子又将悄然翻过一页,历史也将悄然翻过一章。
此时,会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慌慌张张跑过来,伸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块钱一支的塑料打火机,拇指用力扣动机头火石轮,一束迸溅的火花一闪而灭,一粒跃出的火舌静静燃烧,被另一只手掌遮掩着,小小的桔红色火舌凑近了被抬到庭院中心位置的纸糊宫殿,被切断电源的条条彩灯依然从上到下紧紧缠绕在宫殿四周,不再闪烁,众多着古装的小纸人依然摆出各种姿势站立于各层亭台楼阁中,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风吹纸动,哗啦作响,一切都暂时黯淡下来。
时辰已到,庭院里,人群垂手肃立,静默无言。一双双疲惫的眼睛,从各个方向与角度注视着微弱如豆的火舌温柔地轻抚、长久地痛吻这座雄伟的宫殿,舌吻处,所有绚丽多彩的纸糊墙面和粗壮结实的竹扎骨架都为之变色,在烟雾弥漫中面目全非,烈焰腾空而起,一切灰飞烟灭,追随已逝的亡灵而去。时辰已到,大火熊熊燃烧,炙烤着手牵手围着它绕成一圈的人群。这些被冲天火光映红脸庞的后人,与历代诸位先人一样,将会遵循本地沿袭下来的古老风俗,把老人生前所有衣物,连同生前所有床上用品,一古脑儿扔进火堆,一古脑儿焚化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