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解】
此诗好在一派天然率真,不假雕饰而自成风流。
短短十句,句句都只是淡语铺叙,细味则句句深婉有致,写尽命运悲欢。诗亦如人,那种张扬在外的,一眼看穿的,多不以为佳。恰是那种初看不起眼,再看韵味足,三看爱不够的,足以慰平生。
先说安排之精巧。
诗人很懂镜头语言。先推一个远景:缓缓流淌的河水,河边青青的草岸;然后镜头移动:草岸外一处庄园,院墙内郁郁柳色;然后镜头推近:柳色掩映着一座画楼,楼上当窗伫立着一个女子;最后给一个特写镜头:体态盈盈,颜色皎皎,粉妆娥娥,素手纤纤。这样次第写来,不紧不慢,让镜头去引领读者,河呀,草呀,园呀,柳呀,楼呀,一路看过来,不知诗人最后要端出个什么目瞪口呆来,竟慢慢依了诗人的诱引。直到镜头捕捉到了那个楼上女,读者方如梦初醒:原来美总是羞答答的,犹抱琵琶半遮面。诗人是庄重的,他不肯让读者轻易就见识那种美。而当楼上女现身之后,诗人就再也不矜持下去了,他要抢先读者一步,用自己最得意的诗笔去珍藏她的美艳,让她在自己的文字里永远一瞥惊魂。
自然,下面所有的关切都在这里了:她是谁?诗人马上收起了自己的热情,只冷冷地对读者说:“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自然,读者还想知道:她的境遇命运究竟如何?诗人还是淡然地回答:“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你想知道的都让你知道了,却万不肯再多透露半点消息。诗人把读者的心拿捏准了的,给你一个翩翩惊鸿般的丽影,还让你从上到下细细打量,正当你忍不住要探问的时候,他就惜墨如金了,留给你一怀怅然自己去排解。
回头看去,由春色带出楼上女,然后由身形及而体貌,由体貌而及命运,由命运而及心境,层层写来,如风行水上,看不出刻意安排的痕迹,却又无往而不适。
再说技巧之浑成。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承《诗经》比兴传统而来,看似平常,实则妙趣横生。既借一派春色逗引起一片春心,引出后面那位凭窗凝神的绝色女子,又以草色青青、园柳郁郁比喻楼上人青春妙龄、活力四溢,读来只觉人与春色交相辉映,浑融无间。更妙的是,后面“盈盈楼上女”,“楼上”二字透露出的正是“春日凝妆上翠楼”那种光景。也许是“闺中少妇不知愁”,百无聊赖才登楼遥看,忽被草色柳色点燃了寂寞春愁。但也许是春思早已翻动,不能自已才凝妆上翠楼,既然寂寞无法排遣,何不让其与春草一路葳蕤至天涯,与柳色一同郁郁满天地?这样说来,不是诗人借春色作比兴,倒像是楼上人与河畔草、园中柳心有灵犀,早有约定似地。人与春色,不只是颜色相似,更是心灵契合,相互呼应得紧呢。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多例行公事的身世交代,客观得如同填写一份履历表。但读者有心,一说“昔”如何,“今”如何,就知道里面有诗人的情意在,无非掩藏得深一些罢了。昔、今一番对比,我们就看破了,原来诗人心中有无限同情:今日空床凄凉独守,反不如从前卖笑求欢。独守冻死,求欢是烧死,都是一个死,烧死还算对得起女人的韶华。诗人心痛至极,故以冷语道出。
其实诗人的心意哪里又藏得住呢?“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一个“难”字就吐露出诗人的全部心意了。妙的是,最后这两句却又与前面写草柳春光、人之美艳构成强烈对照:草柳自由生长,郁郁勃勃,人却成了笼中鸟,青春白白抛掷;草、柳因有女子登楼遥看而不再寂寞自春色,而楼上人却因荡子不归而空守寂寞幽怨;青春愈是娇媚无比,独守就愈加戕害人性。如此,则全诗首尾呼应,浑然天成了。而且,说到“空床难独守”,全诗就戛然而止,留下满怀怅惘,满腹郁结,让读者在文字之外去自求慰藉。是呀,“难独守”又当怎样?守不住就干脆别守了?还是再难也得守下去?读者自己拿主张吧,诗人的高妙就是不露声色,只留悬念。
再说用语之精工。
全诗语言平实简省,唯六个叠词最见诗人情性,历来为人称道。不说叠词的表达效果,只说叠词前置句首的妙处。“青青河畔草”,“青青”一到句首,那种碧色连天的感觉马上就扑面而来!“青青”的那一抹是什么?原来是沿河岸绵绵不尽的春草呢。先是直接的感官捕捉,然后才是迟来的理性把握,这样写,分明可以从字里行间触摸到一颗充满情趣的诗心,诗句因有了心跳而鲜活无比。若写成“河畔青青草”,那股生命活力顿失一尽。作者先指点我们看向河边,然后才淡淡地说:那里满是青青的春草。总觉得他老于世故,不想直接地袒露;而且感觉似乎不再敏锐,完全不像一个有真气的诗人了。“青青河畔草”是诗,“河畔青青草”就只是散文了。看后面的叠词前置,无不见情见性,不再一一解说了。
最后说说本诗的现代意义吧。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那里俨然是豪华别墅区。别墅之中所居何人?明眸皓齿、红妆素手、养尊处优一美人。“昔为倡家女”,她出身娱乐圈,或许小有名气,甚或大红大紫,一门心思要找个能上财富榜的公子;也许她来自红灯区,虽以卖笑为生,但也拣尽寒枝不肯栖。终于得遂所愿,“今为荡子妇”,她嫁给了一个“荡子”,还有这套豪宅。“妇”还好,正式的,是受法律保护的。“荡子”经常“行不归”,应该是做大买卖的,全国乃至全球都有生意要照管,老在天上飞,几个月不回河畔别墅的。即使不是做大买卖的,要养房养车养人,每天只在别墅里陪美人说笑,可能也不现实。实际上,“不归”也不完全因为生意忙。于是,“空床难独守”就成为古今怨妇的共同境遇。
古代的命运情节,何尝不在今天反复重演?古代的哀怨,何尝不是今天的悲叹?从《诗经》开始,人性与生命的号呼就不绝于耳,美丽与哀愁总是如影随形。美永远无法被独占,但谁都不死那独占之心。美也需要生长,就像摇荡心旌的花朵,是长在在枝头上的,若摘下来,马上就蔫耷耷的了。哀愁,总是缘于美丽不能再那样美丽。
不必去计较那楼上女该不该“守空床”,守是真心,不守也是本性,本真就好。重要的是,爱她,就好好和她在一起。用心意去葆养她,让美丽按照美丽的方式在生长,每天,每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