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教师节又到了,每年在这个时候,我都会打开人生的记事夹,熟练地翻到第13个年头,这里清晰记录着公元1980年9月伊始的学校旧事,往事历历在目。
我们大队只有小学部,初中部设在灵桥公社所在地。那年因为灵桥中学教室不够,就把若干个村的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并了一个班级设在光明村。除了本大队的30几个学生,另外来自观坞、杨远坎等大队的新生,全班总共有50余名学生。
以往每年9月1日开学后,久别重逢的同学们在第一节课堂上都会无法收敛已玩野了而散漫的童心,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分享着暑假里的趣闻乐事。上初中一年级的第一堂课时,却突然改变了这个惯例,同学们正襟危坐,出奇的安静。
上课铃声才响到一半,一位身材修长的女老师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教室,站在讲台前威严地扫视着同学们。大家不约而同地仰视着新老师,皮肤白皙,乌丝黑发,梳着一根独辨子垂贴于脑后,因为眼睛大而有神,显得有点严肃。犀利的眼神象利箭一般可以直插你的心底,班里最捣蛋的几个刺头都觉着这是个难对付的“硬茬儿”。
女老师说话干脆利落,先自我介绍,姓陈名利云,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消息灵通的同学不知道从哪探来的秘密,说她是个大龄姑娘,老家是富阳上官的。
上课的第一项内容就是按惯例男女生混搭同桌合坐,陈老师手拿点名册,叫名排坐。非常幸运,陈老师点了班里最漂亮的一位女生与我同桌,得意忘形的我环视左右,那些男生都投来了羡慕嫉妒的眼神。五年的小学生涯,我从未有过如此的“艳遇”,隐约感到这个表情严肃的陈老师没有象以前那些老师的那么偏心眼。
陈老师很快组织了一次全班的成绩摸底考试,同时又进行了家访活动。那天陈老师与母亲在我家那间破败不堪的平房外面,聊了足足好半天。当年那个13岁的小男孩一直躲在门背后,屏息凝神地透过手指大的门板缝隙,眯眼瞄着家长与老师的一举一言。
老师告诉家长,孩子这次语文考试成绩前班第二名,数学成绩中上等。缺点是不苟言笑,面腆胆怯,孤僻独处不与同学交往,不会举手抢答课堂提问。家长告诉老师,这个孩子的父亲时常不在家,脾气倔强,任我怎么打骂都不管用。在家里三弟兄中算是个笨得掉渣渣的孩子,我是没辙可想了,就全权交给老师去管教吧。后来,同学张国平告诉我,陈老师还专门到他家里向他父母打听我的身世情况。
没几天,陈老师在班里宣布我担任班级的学习委员。当时我们一个班的初一学生,被纳入小学部统一管理,陈老师又推举我在小学大队部担任了中队长的职务。左臂上佩着一块白色布片,上面印有二道显眼的红杠杠,每天早晨要提前到校,威风凛凛地去小学各个教室巡查自修课的纪律与卫生情况。
通过陈老师这些激励举措,给了当年那个自卑胆怯的孩子无穷的力量与自信,他开始大胆与每位同学交往,开始大胆在课堂上举手抢答问题。
大热天,课堂上做作业或考试时,陈老师手摇大蒲扇在过道上巡回走动。每当经过这个孩子的课桌时,她会驻足多停留几分钟,这孩子的后背吹来阵阵微风,凉爽舒心。斜眼侧瞄,陈老师站在他的一侧,手里的蒲扇贴近他的身子在摇闪。每当这时,这孩子在心里便把陈老师当成了亲大姐。
下课时间,陈老师有时候会把这孩子叫到她的宿舍兼办公室,严萧的表情却无法遮盖住她温柔的眼神,总会对他先上下端详一番,缓缓抚平他不整的衣领,轻轻拍去他满身的灰尘。再询问他数学成绩怎么还是提不上去?放学回家还是天天放羊割草?还有什么心事没告诉老师,老师会尽力帮你。每当这时,这孩子在心里便把陈老师当成了自己年轻的母亲。
有一次,灵桥公社中小学举办作文比赛,这个孩子得了第二名。放学后陈老师叫他去她的宿舍一趟,他心里美滋滋,等着陈老师的口头表扬。这回陈老师既不给他整衣领,也不给他拍灰尘。第一次发现陈老师沉下脸来严肃地批评他。当然,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她的美好印象。
“作文竞赛第一名给人家小学三年级的同学夺了冠,你知道为什么得了第二名?”老师真生气的时候上官音腔特别严重。
“不知道。”这个孩子摇摇头。
“你的作文水平自然是第一名,由于你的文字写得实在太不端正,勉强评上第二名。跟你说过多少次,字迹一定要写清楚。”那天陈老师把这个孩子狠狠地批了一顿。
有一天下课,这个孩子听到邻桌同学在悄悄议论,上次那位高大的帅哥常来找陈老师 ,好久不见来过,是不是不要她了?人家不会真是抛弃她了吧?这个孩子听了咬牙切齿,双手攥紧拳头,恨不得冲上去一顿暴揍。他心里说,陈老师如果嫁不出去,等我长大了非娶她不可。
很快升初二年级了,初二是搬到灵桥中学就读。很是遗憾,陈老师调到了其它年级任教,换了班主任我心里象失去了一盏明灯,我的语文成绩虽然还可以,但是数学成绩一路下滑。
教数学的老师在课堂上训话:“按常理语文成绩好,理解能力提高了数学成绩才会提升上去。”他环视了一下全班学生,“我们班级出了个怪现象,有个同学数语二门成绩综合都是第一。”同学们交头接耳,是谁语数均是第一呀?数学老师挥挥手叫大家安静,“汪某某同学,语文顺排第一,数学倒排第一……”同学们恍然大悟,探照灯似的眼神都射向了我。
有一天下课,同学们都在尽情玩耍,我独自一人靠着阳台走廊上的青砖栏杆上发呆。“在想啥呢?”陈老师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数学老师向我几次问起关于你以前的表现,现在成绩怎么会一下滑下来呢?”
看到陈老师,心里喜忧参半。 你都调到另外年级任教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陈老师见我久久不作声,可能心里一着急,就用激将法,“你以前语文成绩这么优秀,总不会是抄袭的吧?”后来才明白,陈老师是用心良苦,恨铁不成钢。
别人怎么污蔑我,都可以理解,但我唯一可以信赖的,心中的亲大姐,心中的年轻妈妈,竟然也如此的诋毁我,如一阵暴雨瞬间淋灭了内心仅存的一丝希望之火,委屈得扭头便跑。青春叛逆期的我对上学提不起兴趣,那颗失落的心再也回归不了学校,初二读完干脆弃了学,造成终身遗憾。
辍学后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去富阳城里玩。在市心路的十字路口,碰上陈老师骑自行车迎面而来,想躲避已来不及,她也早已看到我,一个刹车跳下车。陈老师告诉我,她已调富阳城里任教,劝我重新上学,考上中专就能拥有一份好工作。我既庆幸告别校园还能与陈老师偶然,又因弃学觉得惭愧无颜面对陈老师,羞涩的我忽然夺路而逃,跑到一个拐角处藏起身子,探出头留恋地向十字路口望去,行人车辆穿梭来往,马路边陈老师扶着自行车,望着我逃跑的方向,呆呆地伫立着,好久好久才慢慢骑车离去。
我猛然后悔了刚才逃离的举动,眼看陈老师脚蹬自行车的背影越离越远,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十字路口冲去,心里声嘶力竭地大喊,陈老师——别——走——!可是陈老师的身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强烈预感到以后将无缘相见,内心惘然若失。深深的后悔,后悔得撕心裂肺!眼睛红肿迷糊,迷糊得天昏地暗!这一别,离别了40年,这一悔,后悔了40年。
初中阶段是我人生转折的十字路口。这一阶段里,痛苦与甜蜜,失落与希望交叉并存,而我却在十字路口面对陈老师父母般的关心,错误地选择了逃避,导致终生的内疚自责与后悔。 第二年,我在父母的安排下学瓦匠手艺,每天超强度负荷着与这个年龄极不匹配的重活累活,我幡然醒悟不该早早地放弃学业。一位内心自卑,无知随性的青葱少年,就这样铸成了莫大的终生遗憾。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每到深夜,我时常梦见自已肩上扛着粉刷用的长木条尺子,一端挂着泥桶,另一端挂着书包。晃晃悠悠去上学,恍恍惚惚去找陈老师,可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陈老师。这个梦境在几十年里,隔三岔五地萦绕在我的睡梦中,使我后来在对二个女儿学业培养的漫长道路上,成了一记响亮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