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在夜晚的寂静中,显得空旷、悠长,直击耳鼔。在连续三天的恐怖声音折磨后,此刻听到这深夜敲门声,无疑于天籁,我知道是老管头来了。
“是管叔吗?门没插,进来吧!”
不插门的原因,是为了我的脆弱神经敌不过来自西屋里杂乱无章的敲打声音时,能很方便的开门冲出去。
此刻老管头却不进来,我几疑于刚才听错了,以为是西屋里的声音提前响起了,但我马上就推翻了这一想法:西屋的声音从来没有这般的节奏感,清脆空旷悠长的三声,甚至带着回音,肯定是老管头来了。
我过去拉开房门。
门外一片月光,所有的黑色物体上都披上一层白色,像似刚刚飘落的轻雪。老管头站在那里,像一个逆光的雕塑,也披着一层惨淡的银光。
“管叔,快进来。”我侧身相让。
老管头一言不发,表情木然,歪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一股阴冷的寒气随着他挤进屋里,我打了一个激灵,也随后进屋。
“说说?”
老管头歪着头,两眼有些外突,从小我就觉得阴阳先生的神秘之处,就在于他的奇特长相,比如他凸出的双眼,但是歪着头的姿态却是以往他在办丧事时没大见过的,许是因为他的个子高,我的个子没有他高,歪头是便于接近我好沟通吧。
我就告诉他三天来,西屋里一到半夜就像敲鼓似的响,壮胆进去,就一丝声音也没有了。老管头面无表情的听完,就和我一同走进西屋。
这闹鬼的西屋里只有一床一几,床的上方是一溜带拐弯的吊柜,我战战兢兢地告诉他,鬼就在那些吊柜里。他的脸上透过一丝嘲讽的讥笑,伸手向我要钥匙,我说没有钥匙,房东租房时就不给,说里面啥也没有,而且我一个人也没有多少东西需要往里装,于是整个屋子都闲着了。
老管头从搭兜里拿出一个掏耳勺一般的小铁棍,支起合梯,僵硬笨拙的爬上去,往一个暗锁的钥匙孔里捅了两下,柜门就开了,我一下躲到他的身后,立即觉得一股阴冷之气裹住了我。
正如房东所说,柜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见他探进身子用双手在里面划拉了一下,然后两个胖手指夹起一个小土粒,举到眼前看,严肃得像一个勘察现场的刑警。
“是什么呀管叔?”
“鬼屎!”
靠!鬼还拉屎?我不觉愕然。
“你是想捉住这鬼呢,”老管头从合梯上下来,说,“还是把鬼赶走呢?”
“赶走…它,它不会再来吗?”我本来想说能让鬼给我半年的安静就行,租房期限一到我立马走人,再不与鬼共眠了。
“这样吧”老管头鼻音很重,囔斥囔斥的,我在下午去他家找他时,他隔着门就用这样的鼻音和我说,回家等着吧,晚上我去看看。
“这样吧:今晚上我先把这个鬼赶走,它不会扰你了;明天我再来,把这个鬼捉出来给你看。”
说完,他“哧”的一声从他的唐装内衬上扯下一块里子布来,我发现他的唐装已经很破旧了,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用那块破里衬在吊柜里面忙活了一会儿,说一声“好了”就从合梯上爬下来。
我看他身上沾了好多灰尘,有些过意不去,想给他扑打两下,他躲开了,歪着头说:
“明晚再来。”
我送出门外,月光如水,泻得满世界一片亮白。老管头家的方向远远的埋在房屋的暗影中,他很快就淹没其中不见了。
老管头在那条街上住了四十多年了,现在整条街的邻居们都上了镇中心的楼房,只有他一个人还坚持住在那里,不过他也住不了多久了,开发商的前队人马已经开进,很快就要对那一片大肆拆除了。
这一夜果然非常安静,我在前半夜读了一整章的《尤利西斯》,后半夜踏踏实实的睡到上午九点钟,自然醒。
午饭后我闲着没事,溜达着到那条破败不堪的老街,我家的老房也在那里,如今中间塌陷,像一个巨大的马鞍,等盖起新楼,我也就有了自己新的居所。
走到老管头门前,想进去对他表示一下谢意,一转念,轻轻地摇了摇头,踱过去了,镇上的人都知道老管头的怪癖,他从不让人进家,对来访者都是隔门说话。十年前他的老伴一跤跌死,他亲自为老伴主持了葬礼,之后就房门紧闭了。
当年他的老伴儿和他一样出名。他是专给镇上故去的老人送终的阴阳先生,他的老伴是专门迎接新生儿的接生婆,两口子一辈子就做着一迎一送的营生,可以说是善莫大焉,然而他们却没有生出自己的一男半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镇上出生的男男女女都是老管头的老伴老管太太接的生,我也是被她的手托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们所有经她手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建健康康的。
据说街道上已经为老管头安排好了进养老院,老管头也同意了,这让开发商大松了一口气,开头还以为他是最后的钉子户呢,老管头只对管事的人说:“我要一直住到拆房拆到我这里,到时候我准定走”。
“咚咚咚!”
虽然没有插门,第二天晚上敲门声仍然三声响起,我开了门,今晚没有月光,老管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身影模模糊糊的,也不看我,歪着头径直走进屋来,一股寒气挤进门里,我赶紧关闭屋门。
刚才我没有注意到老管头拎着的布包,现在看着他慢慢的把布包打开来,很是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法器,没想到竟然是两个捕鼠笼子。
“管叔,”我错愕道,“您是要捉老鼠,还是捉鬼?”
“是鬼老鼠,老鼠鬼。”老管头蹲在地上,鼻子囔斥囔斥地说,“找点诱饵来!”
“这……火腿肠行吗?”
“拿来吧。”
他把两个捕鼠笼子里的机关上各挂了一片火腿肠,就一手提着笼子,一手扶着梯子,爬上吊柜,把整个上身都钻进吊柜里,摆弄了半天,然后爬下来,我看到他把昨晚上从唐装衬里上扯下的布条子拿在手里。
“昨晚上,我把这布条塞进鬼出进的孔洞,它就没敢进来,今晚它肯定会进柜子的,笼子我已经下了符,它进去要现形的,你今晚能听到大动静,往后就不会再有了。”
从来没听他讲过这么多的话,他边说边往外走。
“管叔,你不陪我把它捉到?”
“两只老鼠,你明天把笼子提溜下来就行了,怎么处理它们你说了算。”
难道折腾我好几天不能安眠的鬼真的就是两只老鼠?我狐疑着,送老管头出去,他已经融入到夜色里,不见了。
半夜,西屋吊柜里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前几天的声音更大,想到老管头说的不过是老鼠的话,我也没有觉得怎么恐惧,但是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害怕了,因为在那声音里夹杂着似乎有争辨、有拒绝、有命令、有哭泣……想起那个柜门被老管头打开了,真怕那里有什么鬼怪冲出来!在我思虑要不要逃出门外时,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止了,与刚才杂乱无章的声音相比,这无边的沉寂更让人不安,好像在西屋,在任何的地方,都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和阴谋。
我打开了所有的照明设备,瑟缩在床上,等着未知的事情发生,快天亮的时候,我睡着了。
醒来时已近晌午,看看外面的明亮阳光,想到昨晚的惊惧,心里对自己很是一番嘲笑。
爬上吊柜,只见并排的两个老鼠笼子里各装着一只硕大的老鼠,小而亮的两对眼睛惊恐地望着我,接着就是一阵徒劳的挣扎,但是很快又安静下来,它们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在笼子里都转不过身来。
我把两个沉甸甸的家伙拎下来,拿到院子里,打电话喊来了房东,房东看了,惊讶的张大了嘴半天闭不上,竟至不自觉地滴落一滴口水,我觉得房东好像要吃了它们。接着又带房东上合梯看了,房东说,那个角落里是一个废管道的断头,没想到竟成了它们的通路,回头一定把那管路堵上,他没有指责我(其实是老管头)开了他的吊柜锁,我指着那两个捕获物,对房东说:
“这两个家伙就交给你处理吧,噢——记着把捕鼠笼给看阴阳风水的老管头送去哈。”
房东很高兴的拎起老鼠笼子,乐道:
“哈哈,这两个家伙!每只怕是有一斤多啊!”
看到房东的贪婪神色,我感到十分恶心。
谁想得到,不过十分钟的功夫,房东就惊恐万分的跑了回来,见了我,先没说话,大口的喘息了半天才把气喘匀了,看到他纸一样白的面孔,和刚才拎着老鼠走时的欢喜神态判若两人。
“怎么了你这是?”
“老管头,那个老管头,死了!”
我不由大吃一惊:
“怎么就死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房东疑惑地盯着我看,像见了鬼似的:
“昨天晚上?人家拆迁队去拆房子才发现老管头吊死在房檐上,警察都来了,说是用一段衣服的衬里布吊死,至少三天了,脖子都抻歪了……”
啊?!
我跌坐在地上,就是外星人入侵也不会让我受到这般的惊吓,最后还是房东费了好大劲把我扶起来并送到屋里,寻了一片安定给我吃了,黄昏时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黑,屋子里的灯全都关着,只有狡黠地月光透过飘荡的床帘雾一般弥漫进来,突然——
“咚咚咚!”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