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1
“开发大西北”的呼声让每个热血青年摩拳擦掌。一所大学内的莘莘学子对自己一生的远航早已做好慎重的选择,有个不喜张扬生性沉默的男生毅然决然填取了祖国西北方。不仅因为那里需要人才,需要奉献,还因为那里曾是他和一个女孩共同想往的地方。
他叫吕蒙,如愿在铁人采油队担任勘探工作。西北像一棵苦楝树,每一寸都昭示着令以难以忍受超乎想象的艰难。进入寒风萧瑟的冬天,采油队在那块看似鸟不生蛋的地方安营扎寨。吕蒙凭他在校扎实的专业知识及多方勘探,一眼就读出了那荒凉贫瘠的土地下涌动着无法估量的财富。
经过一天的野外工作,吕蒙回到队长格外关照他的帐篷内。几张木板搭成的办公桌,堆放了吕蒙从学校带出来的地质方面的书,伏案工作不能有较大动静,不然随时人仰桌翻书落。薄薄的褥子下垫着野外割来的厚实枯草,帐篷里散发出浓浓的枯黄阳光般的味道。外面的风能吓走牛鬼蛇神,也许再大一点,能将帐篷整个掀起,刮到一个不祥的地方去。
吕蒙来自江南,一个杏花烟雨微风拂面的小镇,初见识西北的疾风恶劣天气,心绪难安。才不到一周,他就适应下来,此刻他嚼着有些冷硬的油饼翻阅着资料,并拟定明天的推进计划。队长说之前的炊事员临时有事回家了,新的炊事员还没有落实,一定要保证每个队员有充足的体力来完成工作。尤其是吕蒙这个大学生,不能初来乍到就把身体拖垮了。
“吕蒙!”队长大踏步闯进帐篷,随之带进来一阵寒风。“今天遇一老乡,送我几串红辣椒,蘸泡了油的佐料,驱寒开胃。给你放一串。”队长是陕西人,腔高调长,感觉亮起嗓门就能吼一声地道的秦腔,队长工作起来如铁人王进喜般疯狂,休息时像老父亲一样厚爱着他的每个队员。对这个刚刚走出大学校门能义不容辞来这偏远荒凉的大西北工作的大学生就更是披肝沥胆,惜才爱才。
“红辣椒?”吕蒙摸索着桌子上那红得发亮的辣椒,心里一直按捺的东西突然在沸腾,在燃烧。
“老家住窑洞,我们收获的辣椒就串起来挂门前,火红的颜色象征着红红火火的日子。”队长无限欢快地说,再过不久就可以回一趟老家了。
吕蒙当然会联想到一片片黄褐色的斑驳中悬挂着火样的红,并且红得那样炫目,那样澎湃,那样飞扬。当那火红恣意流淌成一片海时,海中便漾出一张青春含笑的脸,眼神脉脉,意味深长。吕蒙呆呆地咧开了嘴。
“吕蒙!”队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吕蒙猛地被叫声惊醒,眼前是队长人到中年历经风霜的脸,只是他的心再也安静不下来,就像跋扈的风闯进一个如诗似画的沙漠绿洲,安分不了。
2
在家乡的秦淮河畔,浆声灯影,水流潺潺。一对青年男女沐着金色斜阳并肩而行,有意识地拉开一段距离后,渐渐又走成并排。
“沐雪,你志愿准备怎么填?未来准备去哪儿?”男孩投石问路。
女孩粲然一笑,笑过的痕迹如春风在温柔的水面勾起一圈圈涟漪。
“我呀,当然是——”女孩卖了个关子,“你猜!”
男孩故作深思,然后胳膊在空中划拉个大大的圆后,停在西北方向。
女孩会心地笑了,很无邪很纯洁。“你难不成是我肚里的蛔虫?”
“那自然!”
话音刚落,俩人都显出心有灵犀不点就通的快活,这活蹦乱跳的小快活在彼此的盈盈一笑里串联。
“大西北,我的梦想!我一定会踏上你这神圣的土地,为无数的贫困和衰败燃烧自己。”男孩嘴唇上生着一层密密的小胡子,他这一声像是呐喊出心中的祈愿,又像是盟誓今生的某个约定。
“希望我们有再重逢的一天。”女孩轻言细语的陈述句中也有着很多企盼。再重逢的一天?几度别,几度离,几度合。处于萌芽状态的感情在这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思思想想、挂挂念念中日渐深刻与成熟。如果有缘再度相逢,可能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生伴侣吧。女孩的笑容顺着悠悠而淌的河水追逐,一直到很远。
男孩正是吕蒙。吕蒙读大一时,沐雪就师范毕业了。她没有违背自己的人生追求,带着父母的百般挽留和众多亲友的不理解,她只身来到一个偏僻的村落,做了一名支教老师。这里留守儿童居多,校舍是一间半砖半木结构的房子,年久失修,有时候从角落的那个大窟窿能望见鸡蛋饼一样的昏黄太阳。
她的心被蝗虫噬咬似的一般痛,她也不是没有想过环境的恶劣,生活的艰苦,但亲眼得见后,一度让她觉得青春时的梦想更像是一首狂想曲,荒谬且不负责任的狂想曲。村长说也有支教老师来过,但没有人愿意留下来。沐雪留下来了,因为孩子们那揪心的一跪让她退缩的灵魂重新飞扬起来,饱含期待的眼神让她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这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这种境况,如果没有人教她们读书习字,去听去看外面的世界,人生哪里还有翻盘的机会?她斩断了退路,从此开始定下心来。
她兢兢业业教着她的学生,日复一日,校舍顶上的草年年加厚换新,她也越来越离不开那些淳朴善良的孩子。课余,她把校舍周围的土地一锄锄翻过来,撒上了村民送的一包种子。“种植幸福!”她在信中这样对他说。西北的春天来得晚,终于等到发芽了,夏风一吹,就结出了大片大片的辣椒,立秋后红得可爱红得诱人。
夜深人静时,红辣椒陪着她,听着她的呢喃,看着她批改作业备课。孩子们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喜欢红辣椒,但她们也纷纷爱上了,因为她们知道老师望一眼红辣椒,就不会生气心烦,就会笑了,笑得像天山上的雪莲花。
3
铁人采油队终于新来了一个伙食员,是个女的,典型北方姑娘。伙食员上任之后,队员们的生活就规律丰富起来了。伙食员姓崔,大家叫她崔妹子,崔妹子说话快,办事也利索,男人堆里突然冒出个女的,吃饭就热闹起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繁重的工作之外,队员们不再是掐着旱烟袋吸烟或者甩着膀子打两圈,眨眼之间变得斯文起来,还抢着到“厨房”帮东帮西。崔妹子不过十八岁光景,像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
吕蒙经常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时间,队员的生活队长都全权委托给崔妹子了,崔妹子知道吕蒙是有学问的人,对他也格外优待和关照。总是专门给他留着。她端上四个白面馍和一碗油汪汪的红辣子去帐篷。
“停下,停下!先把饭吃了再干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吕蒙未予理睬,他在工作时对外界有着很强的抗干扰能力。他礼貌性嗯了一声,却继续翻着书。
“趁热吃,一会儿就凉了,凉了对肠胃不好,你们这些知识份子干起工作来比那些下力的还拼命。”崔妹子不罢休,在旁边催促道,不亏姓崔。
“这不好了嘛。”吕蒙写上最后一个数据,大功告成似地伸一个懒腰。也无水洗手,接过崔妹子递过来的馍和油辣子汤,就大口吃喝起来,马上一股热乎劲顺着咽喉直到心田。帐篷里煤油灯,忽闪忽闪的火苗映着崔妹子扑愣愣的大眼睛和吕蒙的小麦肤色。
“咦,”崔妹子看到一摞书旁有只磨砂小花瓶,半个手掌大,里面是紫色的沙粒。她好奇地拿起来,左右晃晃,上面有个活塞,轻轻一提,就打开了,一股好闻的香气飘出来。她贪婪地深吸几口,“好香啊,这是啥?”朦胧的沙粒中露出晶莹剔透状似辣椒的东西。
“这是爱情许愿沙。里面埋的是一个美丽沉睡的梦想,它在等待着另一个人把它的耳朵叫醒。”吕蒙从崔妹子手里把小花瓶接过来,摩挲着,这个小花瓶是他高中毕业沐雪送他的礼物,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你说的话我都听不太懂,你说这个玻璃椒子是梦想,那你说说大片大片的红辣椒代表什么?我们村的老师,外地来的,种了好多红辣椒,吃又吃不了,每年都种。好奇的呢。”
“女老师?外地的?哪里来的?”
“这个我不清楚,我也没上学过。村长肯定知道。”
“那老师多大年龄?个子多高?戴眼镜吗?”吕蒙嘴里的馍顾不上嚼,激动地站起来。
“大概二十三四岁,不会超过二十五,比我大。戴眼镜,见人就笑。我们村的小孩都挺喜欢她,只是我没有上学,没有听过她的课。有次路过打了个照面。”
“是她,肯定是沐雪!崔妹子,你带我去你们村,现在就去,好不好?”吕蒙两眼闪着光芒,兴奋地跳将起来。
“大学生,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去啊。你要去找那女老师,还要等到明天队长批我假才行啊。”崔妹子被吕蒙一叫一跳,一拉一扯弄得云里雾里。
4
队长很爽快地准了他们的假。自打吕蒙来队里后,没有休息过一天,正好让他放松放松。他们在队员扬言要狠揍一顿吕蒙的戏谑声中搭上了一辆顺风车。几经辗转,到时已是日落西山,村子里寂静得只听见鸟叫声,娃娃们放学的喧哗声却没有准时响起。吕蒙远远看见一片红色和红色中的屋子,一直连到天边的红霞。
他抑制不住兴奋,步子如同插了翅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终于天涯变咫尺了。但是没有看见梦中千百回浮现的笑脸,眼前只是一群眼巴巴的孩子。
“喜娃,你们老师呢?”崔妹子拽过来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
“老师病了,村长用拖拉机送去的。”
“病了?”刚登上幸福之巅的吕蒙宛如掉入冰冷刺骨的江心,心一下子沉重地喘不过气来,立刻和崔妹子往县里的医院跑。
吕蒙坐在简陋的病房里,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思绪万千。那活泼乱跳的沐雪啊,去了哪儿?医生说她得的是一种严重风湿,长期的风寒天气使她的关节提早发生了退行性变化,低血糖还导致了晕倒。吕蒙握着那双干枯的小手,只想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给沐雪。
她醒了。柔和的灯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吕蒙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遮住灯光,沐雪睁大了眼睛,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光之处。
“吕蒙?吕蒙,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做梦吧。”
“是我,是我啊,我说过我们一定能相遇的,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掉的。”吕蒙佯装兴师问罪,“后来为什么不跟我写信了,我去问过你爸妈,他们说不能告诉我地址,说你叮嘱过的。”
“谁说我没跟你写信,我每周都写,只是没寄而已。现在都有厚厚几本了。以后老了牙齿掉光时再拿出来慢慢读啊。有缘自会相遇,无缘对面手也难牵呀。”沐雪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片红晕。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对有情人经过几年磨合,紧紧偎在一起。不管风雨雪日,他们会永远地系在一块儿。迎接一生的幸福和坎坷。他们畅想着简单而浪漫的婚礼,蓝天白云为证,苍翠的大草原是他们的地毯,成群的羊儿牛儿是他们宴请的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