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凡花

1997年3月29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凌晨4、5点还未破晓的天空弥散着初春未散尽的寒气正轻轻的吹拂着这片不起眼的土地,它是宇宙的一隅,地图上看不到的一点,但却带着它独特的人情味静静的守候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此时天还没亮,除去那些早起忙碌或有什么要紧事情的人,人们大概都还在睡梦中。路灯还是亮的,集市上有几个卖早点的摊位正积极的准备着,其他商铺店面也都还没有开门,这个小乡镇正享受着天亮前最后的静谧。

只有在集市不远处的镇卫生院里此刻倒也算是“灯火通明”,纵使病房里的灯光很微弱,但走廊和大厅倒都开着大灯,几名值班的医生要么趴在桌上打着盹,要么随便就着几张椅子拼成一张床就这么睡着。此刻所有的病痛都沉睡了,留下的只有安静和祥和,这情景倒也完美的印证了大厅正中心的那个大字—“静”。

然而,一个男人的嘶吼打破了这份宁静。那是从医院后院发出来的声音,声音急促而慌张,每一声都几乎震耳欲聋,而那个男人呢,三十岁左右,不算高,谈不上壮,睡衣外随便披着件外套,一路小跑的到医院产科,嘴里喊着:“医生医生,要生了要生了”。此刻的产科也就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在值班,被这喊叫声惊醒,来不及反应,准备好手术用品就跟着那个男人飞奔赶到了他的家中,那是医院宿舍院里一间又小又潮湿的平房,藏在角落里,就快要被那一整栋和一整排的宿舍淹没了。家中装饰简单,没有那些华丽的家具,一台绿皮的洗衣机算得上是这个家里的唯一的奢侈品,不过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在这样一个20世纪末尾的年份,那些所谓殷实的家庭恐怕屈指可数吧。

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上,一个可怜的女人痛苦不堪的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上的汗珠清晰可见,那瘦瘦小小的样子,让人难以想象她是如何用她那羸弱的身体支撑起一个六七斤的胎儿的,这也许就是大多数女性与生俱来的母爱。生产的过程倒也还算顺利,伴随着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一个6斤7两的女孩从此降临人间。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突然的临盆,突然的降生,突然到让人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份突如其来,是喜悦还是担忧。不知是因为没钱,没有经验还是因为这份突然,家里甚至连孩子的尿片都没准备,那个男人就随便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就当作了孩子的尿片,此刻这个在襁褓中的婴儿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天真,那纯真的笑脸似乎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的烦恼,她暂且不知道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会知道其实自己的出生夹杂着太多母亲的艰辛和父亲的无奈。

说起这孩子的母亲,那也是一个无比要强的女人,从小就是,一直都是。

七八岁的年纪,人还没有一炤台高呢,就要帮着田里劳作的父母送饭。等到稍大一些,就自己提着菜篮子,带着年幼的妹妹,在村里叫卖,村里人看见这么小的孩子在卖菜,很是可爱,也很捧场,很快她的菜就卖光了。其实,上有一个哥哥,她本可以不必这么懂事,可偏偏她从小就很要强,哥哥可以把母亲的打骂当做无所谓,可她却是一个气性很大的孩子,哥哥卖不出去的菜母亲又让她拿去卖,又很快就卖光了,慢慢的她成了家里非常讨喜的孩子,大人们碍于面子不好说的话,就让她去说。哥哥做不好的事,就让她去做。

等到再大一些到了读书的年纪。她读到初二就辍学了,一来读书在那个年代并不是什么流行的事,加上又是女孩子,家里认为没有必要读太大的书,二来她也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就这样,大概到了十八九岁的样子,哥哥因为继承父亲的“饭碗”去了花场上班,可她却没有什么事做。村里喜欢这孩子的人说,这么机灵的孩子,不读书可惜了。无奈之下,家里又凑钱让她去读了市里的卫校,好在虽然读书不行,但对于学医她倒是有一份独特的悟性,也特别有兴趣。学校的生活总是那么的丰富多彩,在学校她度过了一段远离家乡,不用下田帮忙,不用听母亲的牢骚,有朋友陪伴,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

毕业之后,她去了一个小乡镇里上班,当时是靠一个亲戚的引荐才安排进去的,不过也是一个临时工而已。但她很勤奋,总能很快的领会到医生的意思,跟着带她的医生忙前忙后,碰到记不住的药名,就把废弃的药盒标签撕下来,贴在墙上每天背。医院里也不乏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彼此之间相处的也还不错,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体会了临时工低人一等的日子,所以她找的人一定要是一个正式工,还要能写会说。就这样她选择了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比她大六岁,也还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只可惜家里太穷,兄弟姐妹加起来有六个,偏偏他还排在中间,一般中间的孩子都是最讨嫌的,加上小时候他又很调皮,所以挨了不少打,有好几次要不是邻居家的劝说,他差点没被打死,一定程度上他是恨那个家的,但又无可奈何。从小营养又跟不上,所以长得有点矮小,腿短胳膊短,像有残疾似得。虽然家里穷,但他也是正正经经的科班毕业,然后包分配就被分到了这家镇上的医院,但让他一直遗憾的是,当时换专业,其他有关系的人都是从公卫转到临床,可他却从临床转到了公卫,以至于他虽然学医,但根本没学到什么技术。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也就没有什么女孩子看得上,到了二十八九的样子才结婚。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在医院相遇,然后恋爱,最后结婚,婚后的生活充满了让这个女人意想不到的事。她当时只当男人家里穷,但没想到,这男人的父母还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一直以来瞧不起她是一个临时工,生的又是个女孩,加上男人在家族里不受欢迎,所以不但没有得到公婆的帮持,反而似乎还要从儿子这里索取一些什么,这无疑是对这个没有经验且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那时候家里的生活来源都靠这个男人。在结婚前她欣赏他的才华,却没想到他却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喜欢打牌,那时候年轻气盛,经常是揣着钱去打牌,有时候半夜才回来,家里独留女人一人操持,女人不但要忙家里,还要照顾体弱多病的孩子。好几次这个女人回娘家连过河钱都没有,一个人抱着孩子,船家觉得可怜就让她上了船。那时候女人经常和男人吵架。这段阴暗的日子成了女人永远都不愿回忆的痛。

再后来孩子稍大些,女人决定去外面闯一闯,她带着孩子去了武汉,在朋友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小诊所,开了两年,赚了一些钱,因为风险太大就没有长干,然后又借了一点钱,就在市里买了一个96平的房子,在市里的医院又找了份工作,刚开始只是给那些新生儿洗澡,没有半点技术含量,和那些没有读过书的找关系进去医院的人一样的待遇,一个月工资也就几百块,但每天却忙的不可开交,一天要洗几十个孩子。虽然自己的技术没有得到重用,但她还是踏踏实实的做了下来。

就这样她在这个医院一干就是十几年,期间承包过一年医院的诊所,才能也逐渐被发现,慢慢的在城市里站住了脚跟。

而那个男人虽说没有技术,但有职称还是党员,就辗转在各个小乡镇做副院长,第三次调动终于成了院长,却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乡镇,这一待又是近十年,上班回家市里乡里两头赶,打车也不太方便,往往只有周末能回家。年过半百,第四次调动的时候跟领导申请,终于调回了市里,和女人同一家医院,官不大,也没什么权利,但很清闲。用那男人的话说就是:十年修行今朝歇。男人依旧爱打牌,但慢慢懂得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他不善表达,对女儿的爱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女儿放假回家,他总是在家里屯上女儿爱吃的各种零食。任何事都非常尊重女儿的意愿,从不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碰到长假,就为全家谋划出游。

沧桑二十载,他们的女儿也长大了,没有很优秀,但很听话,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也选择学医,在他们眼中的女儿更多的是不爱说话,性格内敛,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女儿一直非常庆幸自己能生在这么温馨的家庭里,有那么爱她的父母,其实她所做的很多努力都只是不愿让他们失望,她多希望时光慢一些,能让父母永远在壮年,自己永远如少年。

这就是我们家的故事,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我。一直以来我都非常的佩服我的父母,从一穷二白,靠自己的努力,摆脱了农村,谈不上特别富有,但有房子,有车子,还有圈子。也一直很感动于父母的感情,也曾吵过架,吵到几乎要离婚了,但他们对家的那份爱与责任将这个家越靠越拢。

人生的路途就是这样,抱怨没有用,逃避不可能,想飞也只是一个梦想。

多少个平凡的我们,才构成了这一地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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