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学校是我们县合并原来八个乡镇的中学建成的一所全寄宿制农村初级中学。我们学校有44名随班就读的学生,这44名学生,都有不同程度的身体、智力上的残疾,这些孩子,是我们市随班就读最大的一个群体。定期走访这些流失掉的学生家庭,了解他们的生活、学习情况,给予他们一些帮助,是我作为一位送教下乡的老师在一个普通日子里的工作。小磊是我们这一天的第一个走访对象,他由于智力低下的原因辍学在家。
小磊家住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某个农场的集体宿舍里,院子很大,房屋已经很破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来一同住在院里的人们都有了新的发展,逐渐搬离了大院。只有小磊和奶奶,无处可去,依然坚守在这里。第一次去小磊家的时候,小磊并不愿意见我们,他躲在远处藏在大树后面偷偷观察我们。只要我们一靠近他,他立刻显得警惕慌张又狡黠,站起来拔腿就跑。他的身体很结实,跑起来也特别快。我们在远处跟他说话,他仿佛并没有听我们在说什么,他像一只小兽一般警惕地保持着与我们的距离,偶尔自言自语地喊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出来。小磊与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僵持着。由于担心我们的靠近会让小磊行为过激,于是我们决定选择其他时机再来。
为了对小磊多一些了解,以便下次见面时能和他顺利交流,我们找到小磊的小学班主任王老师了解他的情况。
于是,这个孩子的形象在我的心里逐渐清晰起来:小磊今年有十四五岁了,他爸爸为人特别老实木讷、少言寡语,因为身体不是很好,长年在外打着挣不了多少钱的零工。小磊的妈妈在生下小磊后就走了,后来又辗转在另外两个家庭里也生下两个孩子,然后不辞而别,杳无音信。小磊爸爸打工的微薄收入只够这个三代三口人的家庭勉强度日。所以,小磊在幼儿时期就表现出来的智力发育迟缓的问题由于爸爸在经济上能力有限导致的没有重视和妈妈不负责任的缺席而没有得到任何的治疗。
王老师说,小磊经常会一个人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说他要找一把刀,杀了他的妈妈。
突然间心里的某一处被揪得很疼很疼。我明白,这个孩子表达的这种强烈的恨,实际上是一种浓烈的爱与渴望。他想妈妈,他想和别人一样也有妈妈,他渴望陪伴与被陪伴。而这些东西,不是学校的关怀、老师的关心就能够弥补的。
我们再去小磊家的时候,因为提前打了电话,小磊和奶奶在门口等我们。这一次,他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抗拒与敌意,站在门口腼腆地低着头不肯看我们。小磊家院里的狗听到陌生人的说话声,冲到门口朝我们叫起来,小磊迅速地走上前,大声喝住凶狠的狗,示意我们快点进门,看着小磊稍带有一丝小傲娇的表情,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在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其实他并不缺乏表达爱、付出爱的能力。
小磊的奶奶引着我们朝院里走去,院子很大,但打理得很是整洁。小磊家占用了两间房屋,其余的房屋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了。我陪同老人进了屋子,小磊不肯进来,我的同事们都在外面试图和小磊交流。
老奶奶看着窗外的小磊和我聊起天来,说她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从小磊很小时就独自带着他。现在她老了,很多事情都做不动了,只能耐心地锻炼小磊,让他逐渐具备生活自理能力,老奶奶言谈中对小磊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担忧。我和老奶奶正说着话,听到门外传来小磊和同事们的说笑声,原来是我的同事陈老师陪小磊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他爱吃的零食,小磊开心地笑着,他对我们带来的水果视而不见,却对这些小零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对我们的态度缓和起来,也逐渐地表现出与我们交流的意愿,但只对带他买零食的陈老师表示出无戒备的状态。
吃过零食,小磊说他家院子里有很多野菜,我们提议他带我们去看看。他扭捏了一下,迅速地找到一把小铲子,一溜烟跑出好远,然后站在远处等我们。我们跟上前去,他找到野菜,然后非常准确地用小铲子挖出来,不等我们把野菜捡起来,他又立刻起身找下一棵。于是,我发现其实小磊很怕别人靠近他。我们只能远远地跟着他,在他感到安全舒适的距离外和他对话。渐渐地,小磊放松了下来。他有力地挥舞着小铲子,在他的乐园里与我们无所顾忌地聊起天来。他指着菜地里刚结了果实的草莓苗说,这可是纯天然绿色有机食品。我们几个老师对视一眼,能说出这样的语言的孩子,如果能有好的家庭环境,还是有希望改善他的智力现状的。
站在小磊家院子的门口,他说他要去跑步。小磊把铲子扔到一旁,就飞奔了出去。他身体长得很结实,高高的,壮壮的,我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得到他的眼睛。我们就这样看着这个孩子从路的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来访对他来说是好还是不好。我们能做的很有限,而我们做不了的才是他最需要的。
我们提议让小磊去我们学校转一圈,想如果他能到学校来随班就读,在老师的照顾和教育下,也能学到很多技能。他不愿意去,我明白,他很怕见生人。但毕竟是孩子,还是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与向往。于是,他带着一点点雀跃和一点点腼腆上车了,他不愿意坐在中间,执意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们明白,和别人太近的距离无形中总是会带给他很大的压力。一路上,他都表现的很开心,他打开车窗,风吹在他的脸上,我甚至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一丝享受的感觉。我们进学校时,正好是课间操时间,在学校的前广场上,学生们做着整齐划一的体操,小磊突然不安起来,他烦躁地关上车窗要求我们离开,并且不再看车窗外面。
我们突然就理解了他的无助、孤独与寂寞。
回到小磊家,我们说要离开,让小磊在纸上写下我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小磊拿出我们送给他的文具,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问他今天开心不开心,他说开心,然后我要求他写下开心两个字,他略一思索,将这两个字写下来。又问他我们陪他玩高兴不高兴,他边回答高兴边写下高兴两个字,我说想不想让我们再来,他说想,我告诉他想让我们来就得记住我们的电话号码,他看着我们几个人,笑着给我们取绰号,最后记下了我们的电话号码。小磊写字很慌张,拿着笔的手感觉一直在用力,完全没有笔画顺序,他是用画画的方式画出每一个字,但每一个字又写得很正确。
看着我们上了车,我突然从小磊的眼里读出了一抹不舍。他依然是略带腼腆地站在大树的后面,我们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低了头,我们转身要走时他却又盯着我们看。
我们几个在回单位的路上一直在交流小磊这样的孩子到底该怎么办,慢慢地,大家都不做声了。因为我们都意识到,学校的教育、社会的帮助都无法弥补家庭的缺陷。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的学校教育,在教给学生各类知识的同时,更重要的,我想应该是培养合格的人,培养有素质、有道德、有责任心的人。每一个终将为人父母的人都应该接受这种教育。贫穷使我们不能带给孩子优越的生活,但是,即便是智力低下的孩子,依然可以用陪伴,用耐心给予他应该得到的一切快乐。我们每个人都没法挑选出身、挑选家庭,所以命运把这样的不幸降临在小磊身上,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在这一刻,我认识到在教育学生成才之前,先教育他们成人是多么重要。真希望像小磊这样的孩子能少一些。即使有,也能有合格的父母爱护、陪伴,即使生命只能是生下来、活下去,这样的充满了爱的过程也能是幸福的、温暖的。
小磊没有打过电话给我们,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