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撩开虚掩的窗纱,一阵凉意落到脖颈,未停留片刻,便滋滋蔓向全身。
是雪。
我站在漆黑一片的屋子朝外望去,褪色水泥墙勾勒出四方的天,街上灯火通明,沿堤岸排布的写字楼和公寓高低错落交杂在一起,来自学校、工厂、街道、商场、居民楼的灯斜射出各色令人目眩的光,将老树映成团团墨绿的影,静静倾洒在光线不可及之处。行人匆匆穿过街道,在车流和树阴中若隐若现,更远处,码头河岸归航的帆缓缓流动,渡鸟划过,如片云般轻描淡写。
碎雪纠缠着纷纷陡下,未在地面停留顷刻便一起散失了,蔌蔌风雪中,昏黄夜景模糊又清晰,更细微处已无法用肉眼觉察,大而观之,其上是无边无际的落雪,而人间一如往常,不因此景产生丝毫闲却。
这些寂寞的景象总能触动我残败的诗兴,低头冥思许久,未能排出半句诗词。我忽然意识到,过去的日子已离我远去,无论用何种方式催眠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私趣闲情,正在日复一日的疲惫忍耐中走向死亡,无可救药般变得麻木。我曾幻想将生活托付给执念与理想,单纯视这世间为一场毫无意义的梦境,但每每在不协调处惊醒,仔细分析目下处境,如今这种状态,实在难以称得上是值得欣赏的风景。
不觉间,心中竟郁结许多闲事,这些无味之事一味絮噪,如雪一片片落上枝头,尘芥在心间弥散着悲凉之韵,虚伪与污浊泛滥,盖过诗人的欢心,只剩淳朴真实的哀伤。
等我从心绪中回过神,远远看到,地上已铺了薄薄一层积雪,晚灯照映下,流淌着小河般透亮的银光,岸边那处被搁置的大片荒地,半边崩塌的石垣残壁竟也有了生机,枯草随风摇曳,与天光雪影相映,无名寄生木瘦弱的枝条,被落雪压弯了腰,却依然层层叠叠,从大树和砖墙的缝隙间伸出,如果它有灵魂,在它心中,这里肯定不是遭人遗弃之所,阳光、雨水,已尽富饶,新芽的萌动不会因心绪而产生丝毫改变,且越是人烟稀少之地,水草越是丰饶,草木有草木的繁华,其生命的风华是纵横交错的阳光,地下清泉的暗涌。我曾自负的以为,至少有那么一刻,把自己当作世间的中心,只消合上眼,一切便如幻梦般消失,与自己没有一丝一缕牵连。标榜理想,不甘于眼前狭小的生活,却又无力改变,只能祈盼微乎其微又模糊昏暗的可能性。此刻再看却已陷入茫茫暮霭之中,微光似浮云掠过,令人不禁想起拼命追赶又破灭的一个个理想。
如今我已弄不清到底在追赶何物,闲诗滥调读来令人生厌,文章虎头蛇尾,连无聊烦闷的人也觉得平淡,又或此种种只是给自己继续行下去的理由,刻意拔高理想的分量,区别于碌碌众生。我的思绪也一直沉浸在这幻梦中,久久不能自拔。
想来我本性顽劣,素来欢喜潇洒,任由内心的惯性肆意奔走,有意给人生制造一些不同的动静。尤爱陌生城市的深夜,沿着无人的街道漫无目地行进,路过由石阶围栏构筑的美丽牢笼,触摸草木枝叶,欣赏人潮褪去后自然的本来面目,体味最细微处一滴露水的诗意,向事物最本源处掘进,带着主观心绪完成寂寞又潦草的思考。更多时候是一无所获,一处高草丛,时而流转鸟类的叽叽喳喳,虫儿求偶的鸣叫,又或许这里曾发生过凶杀案,案犯仍在潜逃,证据在泥土中腐烂发酵,被微生物分解成养料归还自然,我将其称为可能性,纵然概率微小,但只要可能性存在,就早晚有一天会发生。
深夜,我与一株草,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相遇。草茎向天空小心翼翼地刺去,像个脱臼的孩子举着弯曲的胳膊,水滴在月光照耀下发出珠光,它是否也如我一般观察这世间?它在忍耐,狂风不期而至的肆虐,野兽粗暴地从身上踏过,它在骄傲,挺拔躯干度过残生,坦然继续无尽黑暗中的缱绻,它在拥抱,清风细雨温存地抚摸,轻轻摇动怀中的草籽,将希望播撒。它的形体,每一寸拔高,都是不被察觉的史诗,我看见它的顽颜,不是千篇一律的绿,它用微弱力量向世间证明着与众不同,在它的领域里,散发出自然的诗意和宁静的美德,叶脉迎风展开,此般雄健、自信令人震撼,这是人类自我驯化已久,早已丢失的野性。对于懵昧柔弱的人类来说,我们生活在强权定义的真理之中, 早已忘记了自由存在的意义,不曾预知成为迷茫的奴隶。
女人终其一生被性激素与孕激素轮流控制,男人拼尽全力为权利斗争。只要稍留心审慎就会发现,所谓自由不过是换个方式的捆绑,甚至社会本身就是反自由的,越是发达的社会分工越是精细,如同细胞分化到各个组织当间,兢兢业业发挥作用,直到被新细胞取代,重复那些无聊、单调又必须的日常,如出一辙地出演不同人生阶段的角色,可以是聪颖的学生,抑或出色的员工,但始终无法跳出社会早已设计好的框架,像编织精细的蛛网,将人牢牢捆绑,无路可逃。纵隐于天涯海角,若心仍有牵绊,又怎的自由,又或是有人选择浪迹四方,随心而止,可这仍称不上自由,不过是用金钱交换了社会的服务,将万事架构于毫无意义的理想之上。“自由”,本无此事,它只相对不自由而出现,越是强调自由,则越是不自由。纵然新生的婴儿,也是亿万年进化的成果,发达的新脑皮赋予其思考能力,尤其对抽象事物的思辨,让我们产生生命意义和人生情怀的追求,登高顾盼,众生渺小,生而为人天然的高贵,让我们不屑像一颗草一样生活。匆匆入世,酝酿一个接一个理想,拼命为短暂命运寻找高尚含义,自诩有品味讲究,空望内心澎拜的回响。然而人的一切感受,喜悦、兴奋、悲伤,不过是化学物质反应产生的副产物,得到会开心,失去会伤感,痛苦会逃避,大抵如此,和巴普洛夫的狗没有本质区别,种种感受被美丽的外壳包装,让我们忽略其本质,拼尽力气追求虚假浮华,甚至为它们冠以并不存在的意义。
倘若一切经历都是激素与谎言编织的幻梦,嘲弄宣告着虔诚者的无知,像大多数赤心未泯的青年人一样,我曾冥思生命的意义,抬头望向星海,寻找遥远星系折射的微光,仿佛上帝遗留在人间的弃婴,自顾自地寻找方向。张开双目我能看到树木、高山、河谷,伸出指尖能触碰到风、雨水、烟火,却对一个猛然迸发的念头无能为力,我不再为信教者感到愚昧,不再为无神论者感到迷惘,既然万事的终点都迷惑不解,又怎的真理高低。从源头重塑信念,一粒原子、一颗细胞的简洁,世界比我想象中更加宁静,水天木影飘若云絮,野峰孤兽悠绝由息,人间鼎沸,嘈杂中孕育着一个共同的声音,是偏执,是不安,时间的风裹挟众生,向着虚无永恒前行,轻如一片片飘雪。
灵魂虽因看空而淡然,肉身却不得丝毫超脱,这使得刹那之悟后仍要恢复寻常心态,刻求清高者必然被挤到真理的逼仄处无法脱身,亦或被高贵的理想颂杀。以虚无为支点的生命朝夕难保,若要生存,主观念想和客观实际势必割裂,我知欲火燔灼,仍喜美食,好色相,我知看淡自我,却爱哄闹风潮,人间意趣。蔚然大观之下,我即渺小可悲,又寻不到真理意义,何不张扬一些,放纵一些,形骸早晚被河床冲刷殆尽,组成生命的原子归还自然,成一缕清风,半分冷寂。天地无言,不可求,不可知,反倒凡尘杂念让我有了形状,顽冥不灵是我,磕磕绊绊是我,随心所欲是我。又怔又傻,我的灵魂无处依托,相比之下,我所追求不过是一辈子的安顿,行至山高路远,水停云静。
雪花落到身上,是否浪漫的讯息,在沉寂已久的岁月里传递幽微的讯息,蔌蔌落到肩膀同我一齐融化,让人感觉眼前的世界突然清晰了,在短暂瞬间重拾勇气,面对懵懂混沌的内心。雪继续飘落,窃窃私语堆叠成无法掩饰的长信,以不可阻挡地姿态慢慢填满人间,直到目之所及一切都失去起伏和遮挡,彻底隐身在模糊的雪色中,让人油然生出,可以沿着雪路从这头一直跑到地球另一边的念头,无休止地奔跑,不需要思考,原原本本地感知活着的清晰,不在意波澜壮阔的世界,诡谲迷离的梦境,只是一场沉默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