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绝离婚后我爆红了
结婚三年努力备孕,我捧着两条杠的验孕棒冲进浴室。
听到老公压低的声音:“曼曼乖,爸爸周末去看你和弟弟。”
他回头看见我手里的东西,脸瞬间绿了。
我提出离婚时,他冷笑:“离了谁养你和孩子?”
复出面试当天,HR点着我的孕肚:“产假影响团队效率。”
老公的小三带着两岁儿子堵门:“要么接纳我们,要么打掉孽种!”
我抓起婴儿爽身粉狂撒:“走开,过敏怪!”
闺蜜赶来暴打渣男,直播屏刷爆:“打得好!求防狼喷雾链接!”
签离婚协议那刻,我摸着肚子微笑:“三个人太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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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马桶里那张小小的白色塑料棒。
两条清晰无比的红线。
不是姨妈推迟的错觉,不是胃胀气的乌龙。三年了,我,秦娴,肚子里真的揣上了一坨货真价实的、属于我和陈成弘的肉。
心脏咚咚咚狂跳,要冲破肋骨顶出来,震得手都麻了。巨大的狂喜像爆炸的气浪,轰得我头晕目眩,几乎失重。我像个刚拿到满分考卷的傻子,咧着嘴,举着那张小小的命运宣判书——我的验孕棒,连卫生间的门都忘了敲,就这么直愣愣地撞开了卧室里浴室的磨砂玻璃门。
热气和沐浴露的柠檬香扑面而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水声,不是陈成弘哼歌的跑调。是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黏黏腻腻,是我过去三年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的腔调,像浸透了劣质蜜糖的毒药。
“……乖,曼曼,再忍忍。爸爸也想天天陪着你和弟弟,但现在不行,知道吗?宝贝儿听话,爸爸周末,嗯,周末肯定去看你和弟弟……”
“……别闹脾气,爸爸给小宝贝买了超大号的工程车……嗯,当然最爱你们俩……妈妈?别提她,她就是个蠢……咳,好了,爸爸洗完澡就给你打视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我的鼓膜,贯穿大脑,最后楔入剧烈跳动的心脏。我的手僵在半空,那张宣告我即将成为母亲的小塑料棒变得烫手无比。
水声停了。
玻璃门“哗啦”一下被拉开更宽,氤氲的热气涌出。陈成弘腰间只围着一条深蓝色浴巾,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一手还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脸上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我从未见过的、带着卑微讨好的恶心笑容。
四目相对的瞬间,世界凝固了。
他嘴角那点虚伪的笑彻底僵死,然后像是被抽走了脊椎骨,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矮塌下去。眼神从我骤然失血的脸,滑向我僵在半空、紧捏着验孕棒的手。
那条深蓝色的浴巾,在死寂的、只有滴水声的背景里,像个垂死挣扎的丑陋麻袋。他手机没捏稳,“啪嗒”一声脆响掉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
“秦……秦娴?”他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声音干瘪变形,“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浴室的排风扇还在徒劳地嗡嗡工作,把那令人窒息的柠檬香精味搅得更加浓烈刺鼻。地上的手机屏幕顽强地亮着,虽然免提没开,但那边的女人似乎又拔高调子问了一句什么,尖细的声音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目光没看他,越过他僵硬的肩膀,落在那块反光的水雾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自己惨白如鬼的影子。然后,非常非常慢,又非常坚决地,我把那只捏着验孕棒的手抬高了些,举到他面前。
两条红线。清晰得讽刺。
陈成弘的脸,在他那身常年坚持打高尔夫晒成的均匀小麦色皮肤下,终于彻底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连嘴唇都灰败了下去。不是惨白,是毫无生气的青灰色。他的瞳孔猛地缩小,死死盯住那两道红线,仿佛那是两张索命的符咒。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浴巾的边缘也跟着抖动。
“……你……”他哽住了,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挤不出来。视线慌乱地从验孕棒上拔开,像是被烫到,又仓皇地瞥向我脸上那可能比他还难看的表情。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终于找回了发声的功能,但那声音又沙又哑,气若游丝,“……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
血液从四肢百骸迅速回流到心脏,不,是涌进了头颅,耳朵里灌满了轰隆隆的潮声。那潮声里,夹杂着他刚刚那句“她和弟弟”,像毒蛇的信子在舔舐我的神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阵狂喜过后是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和恶心。喉咙发紧,嘴里弥漫开一股苦涩的味道。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眼睛死死盯着他灰败的脸,努力想把眼前这张轮廓清晰、曾经无比依恋的脸,和刚才电话里那个恶心粘腻的“爸爸”重叠起来。
然后,像挤牙膏一样,从喉咙最深处,硬生生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云曼曼?”这是我刚才从他嘴里捕捉到的那个甜腻称呼。
陈成弘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抡中后背。浴巾差点从腰际滑落,他手忙脚乱地去抓。脸上的最后一点伪装彻底崩塌碎裂,露出底下赤裸裸的震惊和……恐惧。
“你……你听错了!”他几乎是立刻矢口否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叫的尖锐和慌乱,“什么曼曼?没有的事!秦娴,你刚怀孕,精神紧张出现幻听很正常!”
他猛地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朝下,飞快地按了关机,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捏碎它。
幻听?真能编。
看着他滑稽又狼狈的动作,看着他因极度恐慌而扭曲的五官,看着他还在徒劳地试图擦去手机屏幕上那根本不存在的污渍……
那股剧烈的反胃感再也压制不住,我猛地弯下腰。
“呕——”
不是干呕。是货真价实的呕吐。混合着早上勉强吃下的半碗白粥,还有一些消化液,带着无法形容的酸腐气息,噼里啪啦地砸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就在他赤着的脚边,溅开一片污秽。
空气里原本就浓重的柠檬香精味迅速被一股更加尖锐难闻的酸馊气味取代。
陈成弘完全僵住了,像是被这突发状况按下了暂停键。他手里还攥着那块已经彻底安静的手机,弯腰的姿势凝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脚边那滩散发着热气的狼藉。他的脸由死灰转为涨红,嘴角抽搐着,似乎想后退一步躲开,但又死死钉在原地,像个卡带的录像机。
我撑着洗手台冰冷的台面直起身,生理性的泪水糊满了脸,胸口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块,带着残余的呕吐气息和浓浓的疲惫:
“离婚。”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那两个字像两记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死寂的空气里。
陈成弘脸上的呆滞和慌张瞬间被冻结,然后咔嚓碎掉,露出底下粗粝的、凶狠的原石。他猛地直起腰,那双平时在公司里用来装深情的眼睛,此刻淬满了冰冷的光,像荒原上盯着腐肉的秃鹫。腰间的浴巾因为他突然的动作歪斜了一个危险的角度,露出一截汗毛浓密的小腿,但他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在乎。
“离婚?”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词,尾音拖得又慢又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几乎令人发笑的嘲讽,“秦娴,你这孕是怀到脑仁里去了吧?高烧把智商都烧没了?”
他向前逼了一步,脚下的瓷砖有点湿滑,他趔趄了一下,赶紧稳住,但那份虚张声势的凶狠一点没减。污物就溅在他光脚边上,气味刺鼻,他也只是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目光像涂了强力胶,死死粘在我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洞察。
“你现在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大龄产妇了吧你?哦,肚子里揣了个小的,”他抬起下巴,朝着我依旧平坦的小腹点了点,眼神里满是算计的考量,“就凭你那点破工资?哦不对,你现在就是失业游民一个!离了婚你拿什么养孩子?奶粉钱?尿布钱?月嫂钱?孩子将来喝西北风去?靠你那点可怜兮兮的积蓄?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就给你造干净了信不信?”
句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往人心窝子里最痛也最现实的地方扎。他太知道怎么捏人软肋了,尤其是捏我这种刚失去工作、对未来正充满惶恐不安的软肋。过去三年,我在他有意无意的“照料”下,确实快成了依附于他的菟丝花。他把我的工作描述得无足轻重,把我的社交圈压缩得越来越小,直到我习惯了所有重心都围绕着他转。
我心口憋得生疼,那股刚压下去的恶心感又翻涌上来。不是为了他的话,是为了自己这三年的愚蠢——居然真让他温水煮青蛙得逞了。我深深吸了口气,浴室里那股酸味和香精的混合气息呛得嗓子疼。
“我是失业了,但手还没废。”我尽量稳住声音,直视着他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我能工作!我能挣钱养活我自己和孩子!不需要你假惺惺。”
“工作?呵!”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短促又尖利地笑了一声,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秦娴,你多大了?快三十了吧?职场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这种拖家带口的中年妇女的后花园?还是慈善机构?哪个老板吃饱了撑的招个一进门就自带大半年带薪假,搞不好还时不时要请病假带娃的黄脸婆?你去求职网看看,35岁以上就是重灾区!更别说你现在连35的门槛都摸到了!”
他喘了口气,胸膛起伏着,大概觉得这打击还不够狠,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叹息靠近了些,那姿态像是要拥抱我,说出的话却带着毒:“再说了,你一个人,怀着孕,拖着个刚出生的小拖油瓶,那日子是人过的吗?又当爹又当妈,半夜三更起来喂奶累死你!万一孩子再有个头疼脑热,你是抱着孩子去挂急诊?还是自己先趴窝?想想这些,你那点不值钱的骨气算什么?安安稳稳待在家里,我养着你们娘俩,不好吗?”
那只带着湿热水汽的手,竟然真的抬起来,要落到我的肩膀上。
我浑身一个激灵,像被烙铁烫到,猛地后退一步,“砰”地撞在冰冷的洗手台上。脊背磕得生疼,但那点疼像根针,瞬间刺穿了他话语里织就的黑暗罗网。
“滚开!”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连自己都觉得刺耳。胸腔里积压的所有屈辱、愤怒和无法言说的恶心终于找到了出口,不管不顾地喷射出来,“谁要你养!你的脏钱,去养云曼曼和她儿子吧!‘爸爸’叫得多亲热啊!怎么,还想把我们家,当成你免费的托儿所?养二房?养私生子?陈成弘,你当你是谁!你是土皇帝还是真觉得自己种马成精了?!”
陈成弘那点伪装的“宽厚”彻底被我撕碎,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可怖。他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行!”他点点头,怒极反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冰冷刺骨,“你有骨气!硬气!秦娴,你最好一直这么硬气下去!别到时候求着回来!今天这话,你记住!我等着看你怎么滚回来求我!”
他裹紧身上那条歪斜的浴巾,不再看我一眼,绕过地上那摊呕吐物,像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如果忽略那随时可能走光的浴巾的话——重重地摔门而出。
浴室的门在墙上弹了回来,发出空洞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回响,震得洗手台玻璃漱口杯里的牙刷微微颤动。排风扇还在执拗地呜呜工作,试图驱散浓烈的气味,徒劳又卑微。
我背靠着冰凉的洗手台瓷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那一声摔门彻底抽干,缓缓滑坐到冷硬的地上。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验孕棒,那两道代表希望的红线,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它本该是我和那个人渣新生活的起点。
现在,却成了埋葬所有幻想的墓志铭。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又像一个冰冷坚硬的壳,把我包裹在其中。我和陈成弘彻底进入冷战模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单方面的战场沉寂。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上班、应酬,回到家就一头扎进书房,或者干脆在沙发上刷手机到深夜,然后去客卧睡觉,连空气都默契地分成两半。空气里弥漫着看不见的玻璃碴子,稍微碰一碰就能扎得人鲜血淋漓。
身体的反应也渐渐凸显。早上刷牙时猝不及防的干呕成了日常节目,胃里像揣了个永不停歇的搅拌机,看什么都提不起食欲,闻到一点油腥味儿更是要命。医生开了补铁的药剂,那股甜腻的铁锈味像是跗骨之蛆,每次咽下去都要靠强大的意志力压住上涌的呕吐反射。
“秦姐,你看看这个怎么样?文案修改了一下,逻辑我觉得更清晰了。”手机屏幕亮着,是闺蜜梅盼发来的微信。她人还在外地出差,消息却每天雷打不动地轰炸过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份经过她精心打磨修改后的个人简历文档。简洁有力的标题,重点突出的项目经验,精准匹配目标岗位的关键词……确实比我初稿那像老太婆裹脚布的履历强了百倍。
“特别棒!谢谢梅大才女!”我吸了口气,压下喉头的不适,指尖在屏幕上敲击着回复。
“别光谢啊,投了吗?哪几家?给姐们儿汇报进度!”
看着她后面紧跟的那个握拳呐喊的小表情,我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盘腿坐在酒店床上、龇牙咧嘴盯着手机、准备随时给我精神加持的样子。一丝微弱的暖意在心底悄悄探了下头,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摁了回去。
“投了七家,”我点开求职软件,看着那几个已投递的进度,“……目前就有一家回了邮件,让明天下午去聊聊。”
“啊?才聊聊?”梅盼显然不满意,“连个初面都不算?HR刷KPI呢吧?别去!”
“去看看情况也好。”我苦笑了一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躺了几天,出去走走也好。再说,万一……有机会呢?”这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第二天下午,外面飘起了连绵不绝的毛毛雨。我撑着伞,尽量小心翼翼避开人行道上的水坑,按照邮件上给的地址来到市中心的一栋高档写字楼下。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写字楼大堂里昂贵香水、消毒水和咖啡的味道,有一种疏离的窒息感。
面试的公司在一家中型互联网企业的市场部。被前台领到一间小型会议室等待时,我能清晰地听到外面开放式办公区里键盘敲击的噼啪声、电话沟通的碎片信息,以及隐约的讨论声。那种属于职场的、高速运转的能量场,让我有些恍惚,同时又生出一丝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悸动。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板正黑西装套裙、妆容一丝不苟的年轻HR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略微发福、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大概是部门主管。
“秦小姐是吧?”HR脸上挂着标准却没什么温度的浅笑,示意我坐下,“请自我介绍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小腹传来的轻微不适感——大概是坐久了的缘故。开始有条理地介绍自己的教育背景、专业能力,重点突出了几个由梅盼提炼优化、与职位匹配度极高的项目经验和优势。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几分钟后,我看到那个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主管,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身体稍稍前倾了一点。
“听起来,你之前的经验和我们这次的需求确实有重叠的地方,”主管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审视,“你的数据分析能力,还有渠道拓展的思路,我们比较看重。能展开说说你之前那个跨平台引流项目的具体执行和复盘吗?”
机会!我精神一振,立刻抓住这个话题,思路清晰地展开。主管频频点头,甚至在我描述解决某个难点时,他嘴角勾了一下。
就在我感觉气氛逐渐升温,自己慢慢找回状态时,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HR,忽然轻轻咳了一声。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穿着宽松毛衣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腰腹部扫了一圈。那眼神快如闪电,却像一根冰凉的银针,精准地扎进我刚刚升腾起的热情里。
“秦小姐,”她脸上那种标准的客气笑容纹丝不动,声音也依旧平稳,“冒昧问一句,你今年……是30岁吗?”
我心跳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嗯,是的。”
HR脸上笑容的弧度都没变一下,眼神却像探测器,又在我肚子的位置溜了一圈。她转向主管,用一种极其公式化、平静无波的语调,像是在宣读一份免责声明:“王总,关于这位候选人的情况,年龄这块我们系统有记录。另外,”她停顿了不足半秒,目光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让人如芒在背的“专业”微笑,“秦小姐目前正处于孕期吧?这个阶段……嗯……对于需要长期高强度投入的项目工作,尤其是像我们市场部这种要求团队协同和快速反应的核心岗位,可能……在后续产假安排、工作节奏衔接、以及对整体团队效率的维持方面……公司这边会需要考量更多的因素。”
她的语速不快不慢,措辞也谈不上恶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员工手册里精准摘录出来的“客观考量点”。但那句“团队效率”,像一块巨石,毫不留情地砸向我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我能听到排风口细微的风声,听到外面传来的零星键盘敲击声。主管王总脸上的那点“欣赏”彻底消失,被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和退缩取代。他看了HR一眼,清了清嗓子,再转向我时,眼神里只剩下程式化的、冰冷客套的惋惜:“嗯……秦小姐,感谢你今天来沟通。你的经验和能力确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呢,我们招聘是个综合评估的过程,后续……”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太真切了。那些官方的、圆滑的托词,什么“非常优秀”、“人才库优先”、“保持联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HR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淬了毒的荆棘,缠绕着我的喉咙,一点点收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着礼貌的微笑,完成了最后的客套,怎么起身,怎么被客气地送出会议室,怎么走出那栋冰冷的写字楼。
细雨依旧不紧不慢地飘着,打在我的伞面上,发出细碎的、无休无止的、让人心烦的沙沙声。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钻入衣领,我下意识地把手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清晰地承载着另一个沉重的事实——这具身体里有一个新的生命,但在职场的残酷逻辑中,它先于我的能力、我的经验、甚至我作为“秦娴”这个人的一切价值,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不容置疑的“减分项”标签。
团队的效率。HR轻飘飘的那句判词又在耳边回响。一股巨大的、沉重的倦怠感,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和愤怒,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家”,一打开门,客厅的灯竟然是亮着的。
陈成弘破天荒地没有泡在书房或者沙发深处,而是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身形挺拔,甚至还带着一丝……紧张?听到开门声,他猛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我甚至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点点类似于……愧赧?或者叫做强装的镇定更合适。但也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就迅速被他惯用的那种混合着施舍和掌控的眼神覆盖。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嘲讽,甚至主动开了口,语气竟然“平和”得让我觉得怪异:“回来了?谈得怎么样?”目光却带着探寻,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点挫败的蛛丝马迹来佐证他的“预言”。
我心里猛地一沉,胃里又开始翻腾,大概是那几滴雨夹带的寒气渗透了进来。我没接话,直接绕过他,鞋也懒得换,只想快点把自己扔进卧室的黑暗里。
“秦娴,”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拔高了一点,带着一丝我熟悉的、命令式的僵硬,“今天曼曼……咳,就是云曼曼,带孩子去打了疫苗,正好在小区附近,小孩子喊着口渴闹着要进来喝口水……”
这话就像在我背后点燃了一根引线。血液“嗡”的一声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我猛地刹住脚步,却没有立刻回头。
“人呢?”我的声音冷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冰刃刮过骨头。
门铃像是掐着秒表,在我问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异常清晰地、理直气壮地响了起来——“叮咚、叮咚——”
尖锐的金属铃声刺穿了空气,也彻底撕开了那层虚伪的“偶遇”遮羞布。陈成弘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下,眼神快速闪烁,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快步走向玄关。
我缓缓转过身。
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云曼曼。年轻,确实年轻,顶多二十出头。画着精致的伪素颜妆,穿着剪裁合体的名牌米白色羊绒大衣,栗色卷发披肩,手里提着个奢侈品大牌的包包。脸蛋漂亮,腰肢纤细,浑身上下洋溢着年轻女性特有的、娇艳欲滴的生命力。
而在她脚边,真的站着一个孩子。大概两岁的小男孩,也穿得像个缩小版的小绅士,藏蓝的羊绒小外套,小脸蛋圆滚滚粉嘟嘟。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带着孩童懵懂的好奇和警惕,不安地瞅着我。
她俩站在一起,画面和谐得刺眼,简直就是活体广告牌——“看,这才配得上陈总年轻有为的人生,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人。”
一股酸水猛地从胃里往上顶,混合着无法形容的怒火,灼烧着我的喉咙。我甚至没看陈成弘——这个在我家打开我的家门,迎接他的另一个“家”的男人的表情——我只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女人。
云曼曼的目光越过开门的陈成弘,准确地落在我脸上。那双精心描画过的漂亮眼睛里,没有挑衅,没有得意,只有一种……仿佛打量一件陈旧碍事家具般的、纯粹的嫌弃和审视。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推了一下身边的小男孩,孩子踉跄了一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软糯:“爸爸……”
这一声,彻底点燃了炸药桶。
陈成弘脸上的尴尬瞬间被一种虚假的、刻意的慈父笑容取代,立刻弯腰半蹲下去,伸出手:“诶!小宝乖!快来让爸爸抱抱!”
他甚至没敢碰孩子,似乎怕刺激到我。他半蹲在玄关,身体像座笨拙的桥,连接着门内那个属于我的、冰冷死寂的世界,和门外那个年轻的、娇艳的、属于他和云曼曼的世界。空气像凝固的水泥,沉甸甸地压下来。
云曼曼终于抬起眼皮,又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点极其细微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无声的宣告。然后,她再次弯下腰,动作轻柔得能把人膈应死,柔声细语地哄那个小男孩:“小宝乖,阿姨家太大了,我们进来坐坐?妈妈给你剥果果吃?”那姿态,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而我,只是个被临时通知要被清场的房客。
她牵着孩子的手,抬脚就要迈过那道门槛。
那只穿着昂贵踝靴的脚,眼看就要踏进我最后的领地。
就在那只昂贵的踝靴尖即将触碰门内地毯的前一秒——
“站住!”
我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凝滞的空气,不大,却冷硬得让在场的三个人都瞬间僵住。陈成弘半蹲的姿势卡在那儿,脸上那点强装的慈父笑碎掉了。云曼曼脸上的伪素颜凝固了,那只悬空的脚停在半空,漂亮的眉眼里迅速窜起一抹被冒犯的恼怒。
我没看他们。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个缩在他母亲腿边、一脸懵懂的小男孩身上。
“陈成弘,”我转过身,视线终于移到他脸上,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大概刺到了他,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亲子鉴定。孩子是不是你的?当着我的面,打电话,找机构,预约。就现在。立刻。”
我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这要求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直击要害,像是一把突然捅开的豁亮匕首,瞬间把所有人精心维持的假面捅得稀烂。
云曼曼脸上的精致表情瞬间龟裂。她猛地睁大了眼睛,那目光从“嫌弃的家具”骤然变成了“有毒的蝎子”,脱口而出:“你神经病吧你!”声音又尖又利,完全失去了刚才的柔美,“谁要给你做什么鉴定!你算老几!这是陈哥的儿子!我们家的事,轮得着你管?!”
她下意识地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到身后,那姿态充满了母兽护崽般的尖锐敌意。
“轮不着我管?”我向前逼近一步,根本不在意她喷火的视线,紧盯着眼神躲闪、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的陈成弘,“陈成弘,告诉我,轮不轮得到我管?”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宽敞的客厅里激起回响:“这房子,我爹妈出了首付,你还的那点贷款,恐怕连利息都不够!这个家,有我名下的财产,有我这三年耗费的心思!我是他签了婚书、法律认可的妻子!你说轮不轮得到我管?!这孩子真要进了门,分的是我孩子的奶粉钱!住的是我孩子的房子!你跟我说轮不轮得到我管?!”
连珠炮般的质问,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石头砸在地上。我指着云曼曼的脸,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带着你的种,滚出我家!想进门,可以!拿出白纸黑字的鉴定报告!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踏进这道门!”最后一句,我是对着脸已经涨成猪肝色、眼神慌乱又狰狞的陈成弘吼出来的。
陈成弘被我吼得哑口无言,脸上的肌肉剧烈抽动,那点本就摇摇欲坠的虚伪终于彻底瓦解,露出赤裸的惊怒交加和难堪。他猛地站直身体,手指哆嗦着指向我,嘴唇翕动着,想咆哮什么,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一旁的云曼曼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打理的卷发都炸开几缕,脸上精心描画的伪素颜彻底扭曲。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尖声叫道:“陈成弘!你就看着她这么侮辱我?!侮辱你儿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让她把我儿子说成野种?!”她越说越气,猛地抱起她那个已经被吓懵、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的儿子,尖锐的目光像两把小刀子,凶狠地刺向我那还被毛衣下摆盖住的腹部,声音陡然拔到最高点,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秦娴!你要我们滚?行!你给我听好了!两条路!要么你现在就去医院,把那孽种给我弄干净!打掉!然后收拾东西从这房子里滚出去!要么——”她几乎是狞笑着,“就把我和我儿子,还有我们肚子里的这个小的,一起接进来!让他从小就知道他有个多厉害的妈!我们三个,以后叫你一声大、姐!”
“三个”这个词,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捅穿了所有理智。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的身体快过大脑。猛地转身冲向身后的酒柜——不是为了拿酒,而是抄起柜台上,上次我妈过来小住时随手放在那还没拆封的一大罐婴儿爽身粉!包装巨大,沉甸甸的,像枚小巧的炮弹。
“你干什么!秦娴!”陈成弘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失声喊道,想要冲过来阻止。
晚了!
我双手举起那罐巨大的爽身粉,拧开盖子,目标明确地对着门口方向,拼尽全身力气,朝着云曼曼那张因愤怒和快意而扭曲的脸,还有她紧紧搂在怀里那个孩子——
哗——啦——!!!
不是倾倒,是开闸泄洪!
白色的、细腻的、带着浓郁香气的粉末瞬间喷涌而出!像一小股暴风雪,呼啸着席卷向门口!
“啊——!”
“咳咳咳!!!”
两声凄厉的尖叫同时炸响!
云曼曼首当其冲。那浓郁的薰衣草和洋甘菊混合的香味劈头盖脸将她罩住。雪白的粉末粘满了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糊住了她的假睫毛,灌进她大张着的、发出惊恐尖叫的嘴里,钻入她刚刚精心修饰过的鼻孔。她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边疯狂地用手挥舞着试图驱散这白色烟雾,精心描绘的脸蛋瞬间一片狼藉,泪水冲刷着白色的沟壑,像一幅被水泡坏的浓墨重彩画。
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更惨。小小年纪哪受得了这刺激,口鼻眼瞬间被细粉淹没,呛得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小脸憋得通红,粉嫩嫩的小手本能地在脸上乱抹乱抓,那藏蓝色的小绅士外套迅速覆盖上了一层惨白的“雪”。
“小宝!小宝!”云曼曼顾不上自己,手忙脚乱地想给孩子擦脸,结果动作太大,把更多粉末糊了上去,孩子咳得更凶,哭声凄厉得几乎要破音。
“秦娴!!你这个疯子!疯子!!”陈成弘惊怒交加,红着眼想扑过来夺我手里的罐子。
我早就料到,猛地后退两步,抱着那个还剩大半罐的“凶器”,对着他们三口(哦,也许很快就是四口)又是狠狠几下猛摇,白色的烟雾再次弥漫,呛得陈成弘也连连后退咳嗽不止。
“滚!”我用尽力气嘶吼,喉咙因为吸入粉末也火辣辣的疼,“滚出去!带着你的过敏源滚!滚!!”我的声音被呛得沙哑变形。
门外邻居似乎被惊动,隐隐传来开门探头的声音。
云曼曼披头散发,涕泪横流地抱着已经哭得气弱抽噎的孩子,在浓郁刺鼻的香气和铺天盖地的白色粉尘中,如同被开水烫到的兔子,惊恐万状地尖叫着:“疯子!她是疯子!快走!”她拉着还在猛烈咳嗽、眼睛被迷得通红的陈成弘,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狼狈不堪地冲向电梯间。
砰!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沉重的大门死死摔上。
震得整个楼道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外面的尖叫和呛咳,只剩下我自己被粉末刺激的、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身体因为刚才那豁出去的爆发而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大口喘着气。空气里那股甜腻得过分的爽身粉香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白色的细粉还在缓缓沉降,像下着一场未尽的暴风雪。地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门外传来模糊的、夹杂着孩子哭喊的骂声和激烈的争执声,像被闷在水里,却更加清晰地穿透门板,刺激着我的神经。那个男人暴怒的咆哮,那个女人尖利的咒骂,还有孩子无休止的、痛苦的啼哭,交织成一首混乱不堪的、属于另一个家庭的“交响曲”,而我,被死死按在门板里面“聆听”,像被囚禁在隔音不佳的单向玻璃罩里。
一股强烈的、仿佛能把灵魂都挤压出去的疲惫感猛地袭来,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沉重得让我几乎站不稳。刚才那几秒钟爆发的气力被抽干了,只剩下沉沉的脱力感和胃里再次翻涌上来的不适感。我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散落一地、还在氤氲着的白粉颗粒。
门外的动静渐渐小了,大概是电梯来了,或者他们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了。死寂重新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被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狂震起来,屏幕骤然亮起,上面闪烁着一个名字:梅盼。
那个在地板上震动不休的名字,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在死寂中猛地绷紧,将我一点点从那沉没的边缘拖拽上来。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边缘,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接听键。
“喂?小娴?小娴?!你怎么样了?!说话啊!”梅盼的声音隔着电流,带着一种跨越千里的急迫和担忧,像滚烫的开水一样泼进我的耳朵,瞬间击碎了冰壳。
刚吐出一个字,喉咙就哽住了。酸涩翻涌着顶上来,堵得我发不出声音。只能更用力地握紧手机,指尖深深陷进塑料壳里,骨节泛白。
“陈成弘那个王八蛋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妈的!刚才我哥路过你们小区去接孩子,说看到你门口闹哄哄的,有个女的抱着个小孩,还有个男的——是不是那对贱人?!”梅盼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要刺穿耳膜,“操!他们跑去你家了?!堵门?!我他妈!秦娴你等着!给我发定位!别挂!等我!!”她连珠炮似的说着,声音背景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杂音,夹杂着她怒气冲冲跟旁边人吼着什么“换班”、“十万火急”、“马上”的只言片语。
紧接着,“嘟”的一声短促忙音,电话被她那头撂了。
我握着只剩下忙音的手机,屏幕的光刺在眼睛里。巨大的空虚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外面喧嚣过的楼道彻底归于死寂,屋里的粉尘还在无声飘落。刚才梅盼那火急火燎、不管不顾的声音反而成了唯一的支撑点,一个渺茫却带着烫人温度的承诺。
等着。
好,我等着。等着她来。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一点。在我混沌地意识里,时间没了刻度。
然后,远远地,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怒火中烧的吼声突然炸破楼下花园的寂静,清晰无比地冲进了被粉尘笼罩的屋子:“——陈成弘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种!给你姑奶奶滚出来!!!秦娴呢?!把人交出来!!”
是梅盼!
我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哗啦一下拉开厚重的窗帘!
十一楼的高度看下去,下面小区花园通往主干道的出口处,那辆火红色的MiniCooper像头被激怒的斗牛,一个极其蛮横急切的甩尾,嘎吱一声尖叫着停在了马路牙子旁边,半个轮子都悬空了!刺耳的声音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刮出长长的痕迹。
车门被暴戾地踹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跳下车——正是梅盼!她穿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敞开着,脚下蹬着双厚重的磨砂皮马丁靴,平日里总是精心打理过的棕色长发此刻有点乱糟糟地被风掀起。她风风火火冲下车,根本顾不上关车门,就那么站在车边,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楼上我所在的方位,还有小区里面可能藏着那对渣滓的方向,再次怒声咆哮:
“陈——成——弘!秦——娴!秦娴——!!”她的吼声极具穿透力,带着毫不掩饰的狂暴,震得楼下停着的几辆车警报都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姓陈的王八蛋!你敢动小娴一根头发丝试试!老娘今天就把你那副狗下水给你掏出来踩成烂泥糊你祖宗牌位上!操!!”
她一边吼,一边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母狮,羽绒服的下摆随着她剧烈的动作甩动。眼睛像是两簇愤怒的火苗,朝着楼上、朝着小区深处、朝着任何可能的方向扫射。巨大的动静早已吸引了小区里零星几个行人的目光,有人驻足,有人从窗户探头,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我那扇紧闭的家门,居然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拍响了!
嘭!嘭!嘭!
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在嗡嗡响。伴随着陈成弘那混杂着惊怒和刻意拔高的、试图盖过梅盼声音的叫嚣:“秦娴!开门!梅盼那疯婆娘在外面胡说什么!让她闭嘴!你想把事情闹多大!开门!!”
显然,刚才陈成弘和云曼曼根本没走远,只是在楼下避开了梅盼的“第一波攻击范围”,此刻被梅盼这指名道姓的怒骂激得跳脚了!
门外男人的咆哮撞击着门板,夹杂着楼下梅盼那完全不顾形象的、充满火药味和脏话的点名怒骂,两种声音一个门内一个楼下,在狭小的楼道空间和空旷的小区上空交织冲撞,如同冰与火的奏鸣曲,疯狂轰炸着我紧绷的神经。血液又开始加速冲上头顶。
我冲到玄关,没有开门,只是对着门板用尽力气回应,声音同样嘶哑:“你滚!带着你那一窝给我滚远点!梅盼!梅盼!我在这!我没事!别上来!楼下等我!”
楼下的梅盼似乎终于捕捉到了我这微弱的声音回应,她猛地停止了对小区内部的扫射性辱骂,霍然抬头,精准地锁定了我所在的窗口!
隔着一层层空气和雨后的水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细节,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愤怒瞬间凝练,转化成了一种锋利无比的东西。
她忽然做了一个手势,对着楼上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锐利得像把开了刃的军刀!
紧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拉开驾驶座的车门,竟然钻了进去!
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怒吼,那辆红色的小钢炮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箭一般窜了出去!它的目标明确无比——没有开向小区内部门禁,而是在出口处的马路牙子上猛地一拐弯,车轮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叫,朝着主干道斜前方不远处那个被绿化带隔开的商业停车场入口,加速冲去!
时间像是被强行拉伸变形,每一秒都被塞满了尖锐的杂音和令人窒息的等待。门外,陈成弘大概是听到我回应梅盼的喊声,砸门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是更加恼怒的拍打和压低声音的威胁。楼下的喧嚣似乎暂时被那辆红色小钢炮的疾驰拉远,但空气中依旧绷着无形的弦,仿佛随时会断。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颤抖着掏出来一看,是梅盼。
接通,电流那头只传来她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进行一场极限奔跑,紧接着是她简短到爆裂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子:“……三……四排……银色大众!车牌尾号……”后面两个数字模糊在风声里,电话又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信息碎片,但足够了!她在停车场!
我几乎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冲到落地窗前。目光越过楼下的花园,死死锁定在斜对面那个被低矮常绿灌木圈起来的商业露天停车场。车不少,在湿润的地面反射着冷光。
一辆嚣张的红色MiniCooper像一头发怒的斗牛,卷着雨后的湿冷空气,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动作粗暴地拐了进来!刺耳的摩擦声隔着几十米都让人头皮发麻。它根本没有找车位的意思,像是被目标锁定了一样,带着毁灭的气势,直接冲向了停车场的某个固定方位!
找到了!
停车场的角落,一辆不起眼的银色大众途岳旁边,站着三个人影!
车旁空地上,陈成弘正烦躁地来回踱步,一只手愤怒地比划着,对着旁边的空气(或许是刚刚赶到的物业保安?)大声叫嚣着什么,脖子和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身后两步远,云曼曼抱着已经哭累睡着的孩子,头发还残留着白色的粉末,脸颊挂着泪痕,用纸巾狼狈地擦拭着眼角,嘴唇哆嗦着念念有词,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骂街。两人身前半米,一个穿着保安服、拿着对讲机的保安正一脸无奈和警惕地对着他们,做着劝说的手势。
这幅画面还没来得及让我大脑处理更多信息,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声就由远及近,如滚滚闷雷般轰然逼近!
那辆火红色的MiniCooper带着一身暴戾的气息,引擎盖在愤怒的战栗,像一头冲出笼子的蛮牛,毫不减速地朝着那个角落,朝着那辆银色大众,朝着陈成弘他们三人所在的位置,直直碾了过去!!
轮胎摩擦着潮湿的地面发出尖锐到撕破耳膜的啸叫!
“卧槽!”
“妈呀——!”
“车!”
保安惊恐的喊声、云曼曼变调的尖叫和陈成弘猛然转回头、骇然放大的瞳孔同时被点燃!
三人像突然被丢进了沸水的青蛙,魂飞魄散地朝着不同的方向拼命扑开!
保安朝着旁边的绿化带一个狗啃泥式的滚地翻。云曼曼抱着孩子,完全是求生本能,发出短促刺耳的尖叫,不管不顾地朝着一辆黑色吉普车的车屁股后面一头扎去,鞋子都跑掉了一只。陈成弘的反应似乎只比云曼曼快了那么一丝丝,他脸色惨白,被那恐怖的车速和杀意激得怪叫一声,狼狈地扑向自己那辆银色途岳车的车头引擎盖旁边,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车体,双腿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红色小钢炮在他们跳开的前一秒,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惊险角度猛地甩尾、急刹!车身在湿滑的地面上狠狠侧滑、甩动了一下,轮胎发出濒死般的摩擦尖叫,最终吱嘎一声,惊险无比地擦着陈成弘的裤腿和银色途岳的后视镜,歪斜着停在了停车线旁的空地上。保险杠距离旁边另一辆车的叶子板,只剩不到一个指头的距离!
这精准到可怕的、带着强烈威吓效果的极限操作!差之毫厘,就是人间惨剧!
剧烈的急刹让车头猛地一顿。驾驶座的车门几乎在车辆停稳的同时被大力踹开!梅盼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样从车里跳了出来,羽绒服的帽子在剧烈的动作中翻到脑后,那一头乱糟糟的棕色长发如同燃烧的怒焰。她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燃烧着纯粹的、能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暴怒火焰。
她根本没在意那个惊魂未定、正试图爬起来的保安,目光像带着倒钩的索链,死死锁定了那个靠在银色途岳车头旁,双腿还在打颤、面无人色的陈成弘!
“陈、成、弘!”梅盼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嘶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压出来的冰碴,带着血腥味,“你他妈长本事了!敢带小三私生子堵门逼宫了?!谁他妈给你的狗胆!!”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了陈成弘面前!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
陈成弘刚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看着暴怒冲来的梅盼,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试图格挡解释:“梅盼!你听我说!是秦娴她先……”
“说泥马!!”
梅盼积攒了一路的怒火和看到好友孤身一人面对欺辱的心疼彻底爆发!粗野的怒骂声是她唯一的冲锋号!她没有任何废话,也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拼尽全力地挥舞起了紧握的拳头!
咚!
第一拳!精准又凶悍地锤在陈成弘仓皇举起格挡的小臂上!
沉闷的响声清晰可闻!陈成弘猝不及防,痛哼一声,被那巨大的力道砸得身体猛地往后一仰,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车头金属盖上!
“我让你堵门!”
梅盼根本没有停歇,动作连贯得像拳台上搏命的斗士,第二拳紧跟着呼啸而至!这次是侧勾拳,狠狠砸向陈成弘因为吃痛而暴露出的下颚和脸颊连接处!
“让你带野种!”
噗!
清晰的肉体撞击声!陈成弘的脑袋被这狠辣的一拳砸得猛然偏向一边,身体趔趄着无法保持平衡,像滩烂泥一样顺着引擎盖往下滑,脚下一滑,噗通一声狼狈地半跪在了地上。他刚张嘴想嚎叫,梅盼如同被惹怒的母狮子,屈起膝盖,坚硬的马丁靴前端带着凶残的力道,对着他佝偻起来的肩膀或者后背就是狠狠一撞!
“敢欺负小娴!”
咚!
这一下力道更猛!陈成弘根本承受不住,被顶得完全失去了重心,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像个被丢弃的破麻袋,朝前扑倒在地,脸结结实实拍在了湿冷的停车场地面上!
“啊——!”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双手胡乱地抱住头,蜷缩起身体,只在地上徒劳地翻滚、躲避,带着哭腔哀嚎,“疯了!梅盼你他妈疯了!别打了!啊!我的腰!保安!保安!报警啊!!快他妈报警啊!!啊——!”
而那个刚刚艰难爬起来的保安,此刻已经完全傻在了原地。他看着地上像条蛆虫一样翻滚嚎叫的男人,又看着那个红着眼、咬着牙、像古代女将军一样彪悍地单方面痛打落水狗的女人,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对讲机脱手掉在了地上都没察觉。
躲在黑色吉普车后面的云曼曼,早就吓傻了。只敢死死抱着睡着的孩子,躲在车后面瑟瑟发抖,偷偷探出一点头,看着地上哀嚎打滚的陈成弘,再看一眼那个宛如修罗降临的梅盼,脸白得像纸,捂住嘴巴,惊恐的泪水无声滑落,一个字都不敢吭,生怕下一个挨揍的就是自己。
梅盼似乎根本打累了。她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羽绒服敞开着,头发完全散乱,黏在汗湿的额角。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只知道嚎叫求饶的陈成弘,她眼神里的暴怒渐渐冷却,变成一种赤裸裸的、淬骨般的鄙夷和厌恶。她抬起马丁靴,那厚实的鞋底带着冰冷的泥水,对着陈成弘撅起的屁股,不带任何感情地踹了一脚。
“窝囊废。”
她啐了一口,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就在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停车场的距离、雨后的空气和层层楼层,精准地捕捉到了十一楼落地窗后——正死死捂着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的我。
隔着遥远的距离,她那满身戾气还未散尽的身影,却挺得笔直。她抬起手,冲我所在的方向用力地、稳如磐石地挥了一下。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手势,没有笑容。
但那眼神里写满了千言万语:别怕,我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轰——!
不是引擎的声音。
整个角落的混乱似乎都被这一声爆炸性的惊呼短暂地摁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蜷在地上的陈成弘、傻掉的保安、瑟瑟发抖的云曼曼,还有刚刚挺直了背脊、杀气未消的梅盼,都齐刷刷地被那突兀的喊声吸引了过去。
出声的是旁边停车位上,一辆刚拉开车门、看样子是准备离开的白色丰田车主。一个穿着黑色薄羽绒服的年轻男人,正一手举着手机,摄像头明晃晃地对准了这边乱糟糟的“战况”中心,另一只手激动地指向梅盼和陈成弘这边,嘴巴张得老大,脸上混合着震惊、亢奋和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卧槽!!兄弟们快看直播!!劲爆啊!!”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对着手机吼叫,“停车场真人快打啊!美女暴锤渣男!刚才贼吓人!这姐们儿开车猛得一批!下来就打!打得好啊!渣男就该这么教育!渣男带娃堵门反被抽!兄弟们都看见没?!这武力值爆表!刚才那几拳!快!礼物刷起来!直播间名改一个!就叫‘都市侠女暴打劈腿狗’!这标题行不行?!”
他话音未落,直播间里那个小型扬声器里瞬间传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无数弹幕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疯狂滚动刷新!密密麻麻的文字洪流挤满了小小的屏幕,每一个字眼都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扬声器冲击着这片混乱的角落:
【卧槽66666!!姐姐牛逼!(破音)】
【啊啊啊看得我好爽!打得好!打得好!(疯狂鼓掌)】
【哪里直播?快指路!哪个停车场?我也要去看现场!(狗头)】
【开场的甩尾漂移停车就帅炸天!姐姐你是车神转世吗?!求车技教程!(星星眼)】
【那渣男刚才扑街的姿势笑死我了!哈哈哈哈(捶地)】
【穿米白羽绒服这姐姐太帅了!路转粉!这身手!报名武术班吗?学费多少我出!】
【等等!重点错!求姐姐鞋底沾的啥玩意?她踹人时候脚下闪金光的不会是某种新型暗器?求同款防狼神器链接!!!在线等挺急的!!!】
【对!链接!!!万人血书求链接!!!给女朋友/老妈/七大姑八大姨都整一双!打渣男专用款!(咆哮)】
【直播号主!你镜头拉近点啊!让我们看清楚点!那渣男脸上的表情!我要截图当年度最爽表情包!还有那姐姐的战靴!淘宝识图安排上!】
【打得好!打得好!再来一脚!(刷屏)】
【社会我盼姐!人狠话不多!(刷火箭)】
弹幕如潮水般汹涌,夹杂着各种小礼物的光效疯狂跳动。直播男子的脸在屏幕的光映下显得激动无比,他显然没想到热度能瞬间爆炸到这个程度,兴奋地对着直播间镜头语无伦次:“对对对!兄弟们!礼物刷起来!关注点起来!看!渣男躺平了!诶!那女侠好像看过来了!哇!这眼神!霸气侧漏!”
梅盼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搞得有点懵。她看着那个高举手机、嘴里噼里啪啦解说、脸上写满“今天发了”四个大字的直播男子,又扫了一眼地上蠕动着、羞愤欲绝、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的陈成弘,以及那个如同惊弓之鸟躲在车后、恨不得消失的云曼曼。
红唇微微勾了一下。那笑容,三分嘲讽,七分“世界真TM荒谬”的认命。没说什么,她只是伸出脚,用那沾着泥点子和一点不明可疑反光物质的马丁靴尖,随意地踢了踢陈成弘耷拉在地上的西装裤腿。动作很轻,带着点嫌弃的意味。
但这个动作在直播镜头下,却被无限放大。
直播间彻底炸了锅。
一周后。
窗明几净的咖啡厅角落,午后温煦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原木桌面上投下慵懒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香甜的点心气息。舒缓的轻音乐在背景里流淌。
和上次面试那家公司时狼狈紧张的雨天氛围,已是天壤之别。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四十出头,齐耳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利落的藏青色西装,外面搭了件设计感的黑色开衫。正是当初那家给我发出“聊聊”邀请的互联网公司的市场部总监,王总。
只不过,今天坐在她旁边的,不是那个一丝不苟的HR,而是我自己推门进来的。名片上印着:王莉,市场部总监。
王莉推过来一份文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欣赏、微妙和歉意的复杂笑容:“秦小姐,说实话,第一次沟通看到你的履历和项目经验时,我们内部真的非常惊喜,尤其是我们刚启动不久的那个跨境新零售项目,急需你这种背景的人才。”她端起面前的卡布奇诺抿了一口,语气坦诚,“可惜后来……HR的顾虑,你懂的,公司层面的程序化考量……”
她没有明说“产假”、“团队效率”这些字眼,但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她话锋一转,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赞赏,“峰回路转!谁能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破圈’呢?”她眼神瞟向我放在桌边那个托特包——拉链上,赫然挂着一个精致的小挂件:一只由蓝白两色树脂拼成的、Q版又略带搞怪风的马丁靴,靴底还用很小的艺术字写着“暴击”两个字。
那是我昨天在梅盼家玩时,看到她桌上摆着个快递包裹,拆开就是这个——淘宝店家追着热点出的“同款战靴”周边挂件,第一批预售,梅盼贡献了销量,说给我求个护身符,辟邪效果MAX。
王莉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小小的挂件,她的笑容加深了:“‘都市侠女’的号召力,我们算是见识了。不只是流量,是真正的社会议题,关于女性在职场和家庭中的权益与困境。现在公司高层的意思很明确,”她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我们希望邀请你,不仅仅加入我们的团队,更希望你能以‘品牌推广大使’的身份加入,尤其是负责我们新上线的那个主打女性赋能、职场母亲关怀的轻奢社群电商子品牌项目。全职岗位合同以及附加的商业合作协议都在这里,薪酬待遇按照你之前沟通预期的…上浮百分之五十。”
她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松下来,眼神里多了一份尊重和真诚:“秦小姐,这个项目需要一个有力量、有温度,更重要的是——有真实‘痛点’经验的女性领导者。我们认为没人比你更合适。”
我看着文件封面上清晰的打印字体:《入职邀约合同》&《品牌推广大使合作协议》。
不是“聊聊”,是“邀约”。
肚子里的“小拖油瓶”似乎在回应这一刻,轻轻动了一下,像一粒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激荡起细微而真实的涟漪,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微小震颤传递开来。我下意识地将手覆上小腹,感受着那奇妙的、第一次如此真切的胎动。
那股暖流从小腹蔓延到心尖,带着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暖意。我抬起头,迎着王莉真诚的目光,慢慢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厚重的实木办公桌在深色地毯上投下沉默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皮革座椅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雪茄残余气息。这是一家以服务高净值客户闻名的律师事务所的独立调解室。静谧,甚至有些压抑。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陈成弘已经在了。
他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景象。身形依旧挺拔,穿着一身昂贵的深灰色羊绒高定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似乎比一个多月前瘦了些。
只是那份强撑的姿态,在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来的时候,终究露出了疲惫的底色。眼睑下方是睡眠不足留下的淡淡青黑,紧抿的嘴唇和略显急促的眼神暴露了他竭力压制的焦躁和不甘。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从头顶到脚底,快速而隐蔽地扫了一遍。当看到我并没有预想中的憔悴落魄,反而穿着合身的藏青呢大衣和软底羊皮短靴,气色甚至比他上次在停车场被按在地上摩擦时还要显得镇定自若,一抹难以掩饰的惊愕和更深的阴鸷掠过他的眼底。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他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平稳,却也掩不住那丝探究和酸意。
“托你的福。”我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覆着柔软桌布的冰凉桌面,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旁边,我那位戴着银边眼镜、一丝不苟的干练女律师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将厚厚的文件夹推到我面前。桌子的另一边,陈成弘的代理律师——一个表情略显尴尬、不敢与我对视的中年男人——也默默地递过来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文件。
文件封面上,清晰地印着黑体大字:《离婚协议书》。
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分。
陈成弘盯着面前那份文件,仿佛那是什么咬人的毒蝎。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紧握成拳,放在桌上的指节却极力保持着放松的姿态,只是指尖微微泛白。
他沉默了几秒,呼吸似乎沉重了些,抬眼看向我,目光复杂,有挣扎,有不甘,最终化为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某种自我说服的情绪:“秦娴……走到这一步,我确实有错。大错。”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自己寻找措辞的时间,“但,我们毕竟……有过三年。那些日子,不是假的。”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微弱的软化,“孩子……你的孩子,也是我的。生下来,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顶着单亲家庭的名头。”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支撑点:“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真的!曼曼……她那边,我已经跟她说明白了,她会带着儿子回老家去,以后……再也不来了!她只是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你才是我的妻子!我们……”
“陈先生,请就离婚协议的具体条款进行沟通。”我的律师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疏离,“关于您个人的情感纠葛,不属于本次调解范畴。”
陈成弘被噎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底那点刻意挤出来的柔软迅速消退,阴郁沉了下来。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发作,但目光触及女律师冷冰冰的表情和我更冷的眼神,强压了下去,最终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喷出一股浊气,声音也冷硬了下去:“好!谈!你们想怎么谈?!”
女律师推了推眼镜,指尖精准地点在财产分割的条款上:“根据双方婚前协议及婚内财产明细,秦女士父母的房产首付,以及她名下……”
调解室内只剩下律师用清晰、冷静的语调和冰冷法律条文交织的声音。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隔音玻璃牢牢阻挡在外。
财产交割的过程,像一场无声的拉锯。陈成弘的脸在律师专业到冷酷的剖析下一寸寸灰败下去。每一次试图抬高某个细碎物品的估价或者寻找某个法律空隙试图扣留现金的企图,都被我方律师更缜密的法律依据驳斥回去。他额角的青筋开始隐隐跳动,呼吸变得粗重,放在桌下的手骨节捏得死白。
我坐在对面,像个局外人。律师口中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房产地址,似乎与自己隔着一层无形的膜。目光偶尔扫过对面那个男人越来越涨红、越来越窘迫、越来越愤怒的脸。
他大概从未想过,失去我的父亲资源和人脉后,他那看似体面的商业帝国,根基竟如此虚浮,连几套房产的分割都能将他逼迫至此。那些曾经依附于岳家资源建立起来的光鲜,此刻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碎片割开的都是他自己的血肉。
当律师终于念到“现金补偿部分:人民币三百万元整,于协议生效之日起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支付”时,陈成弘猛地抬起头,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胸口剧烈起伏,怒极反笑,声音嘶哑地看向我:“秦娴!真有你的!三百……万?你这是要榨干我最后一点血!为了梅盼那个疯婆娘直播打人那场戏?用舆论勒索我?!”他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写满了屈辱和被算计的愤恨,“你和梅盼……你们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是不是?!拿网络舆论逼我就范?!”
我没有躲闪,平静地迎着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桌面上,恰好照亮了我无名指上那个常年被戒指圈住的皮肤——那一圈淡淡的、略显苍白的指痕。那里曾经嵌着一枚戒指,一枚承载着无数个谎言和背叛的戒指。
我慢慢抬起右手,指尖仿佛不经意地划过那圈不再有任何东西覆盖的指痕。
陈成弘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也死死落在那圈白痕上。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因屈辱而扭曲的面孔,看着他眼底那汹涌的、快要将他自己烧灼殆尽的愤怒和痛恨。
嘴角一点点弯起。
不是报复得逞的快意。
是一种释然的、近乎透明的平静。
一只手习惯性地轻轻覆上小腹——这个动作曾无数次带给我安抚的暖意。
另一只手越过桌面,推过一份签好名字、已经盖了章的文件。
“签吧。”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包裹着身体,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新的实木桌面上,描画出签字的笔尖在协议最终页移动的影子。没有停顿,没有犹豫,笔尖划过光滑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风拂过沙滩。
最后一笔落下。陈成弘的代理律师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将签好的协议书推到我面前。
我的律师快速确认一遍,将属于我的那份文件整齐收好,推到我手边。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起身示意后便安静地退出了调解室。那份文件规整地放在桌上,薄薄的几页纸,却像是压碎了千斤重的枷锁。
桌面上,只剩下我和陈成弘。还有那份散发着油墨味的《离婚协议书》。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喧嚣和光影无声地流淌,像另一个平行世界。阳光慷慨地倾泻进来,将尘埃都映照得格外清晰,在静默中缓缓浮动。
我缓缓站起身,拿起那份协议,没有再看陈成弘一眼。那份曾压在心口的沉甸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的轻盈感,带着新生般的微眩。脚步很稳,走向那扇隔绝了往昔的门。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门把手的前一刻。
背后传来声音,很轻,带着未散尽的、复杂的浑浊。
“秦娴……”
是他的声音。干涩,疲惫,也许是……别的什么?
我没有回头。但脚步,却在门边那片明亮的阳光里,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很短,不足半秒的凝滞,短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仅仅是停顿。然后,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金属把手的凉意传来,我轻轻拧动。
门开了。
门外走廊的光涌入,与室内的阳光汇合,铺成一片开阔。
与此同时,我的另一只手,非常自然地、像无数个早晨醒来那样,轻轻地覆在了隆起的小腹上。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安稳地酣睡着,对外面刚刚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在温暖的光线里,在腹中那安稳的脉动中,我极轻地、无声地对着这个即将独立迎接的新世界,说:
“三个人……太挤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