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因何辉煌,又因何没落?”
“傻孩子,出去看看吧,你就明白了。”
三百年了,我来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走了很久。我看过太多他人的辉煌,太多他人的没落。可是,那都不是我要寻找的答案。
那一年,正巧江南烟水边过,游船而行。忽停,见一人上船,行色匆匆。
“姑娘,不好意思,这船现在我租了,可否请姑娘下船?”那人温润如玉,不失礼貌地说道。
我看着他笑着说道:“不要。这船本是我租的,凭什么让给你。”
“在下有急事,请姑娘通融。”
“我也有急事啊,游船赏景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心情的,所以啊,应该你下去。”
那人明显有些急了,微微皱眉说道:“那不如这样,姑娘与在下同行,只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出船舱。”
我点了点头,人生在世,总会碰上难处,没有过多的损失,依他又如何。
“感谢姑娘谅解。今天这船费,在下来付。”
“自然该你付,这船现下可是你租的。”
旁边的街道忽然吵闹了起来,一阵人马匆匆而过,渐行渐远。
“这群人,莫不是追你的吧。”我看了一眼身旁有些紧张的人,笑笑道。
他不禁抿了抿嘴:“实不相瞒,姑娘,今日,本是我大婚之日。”
“然后,你因为不喜欢这位新娘,所以逃婚了?”这样的故事,戏文里有好多。
他摇了摇头:“倒是谈不上不喜欢,只是,在这之前,遇到了比她更好的人罢了。”
“正巧,反正游船的兴致被你打断了,不如说说你的故事,也好解了这一路的烦闷。”
“既然姑娘想听,我也不防说一说,反正也不是些不可以说的事情。”
一路上,他与我讲了许多。原来,这场逃婚的闹剧,是因为一个男人。
他出身于大户之家,本应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共度一生。可却不巧,八年前,他结交到了一位知音。
他欣赏那男子的才略,羡慕那男子肆意妄为的做事风格,更惊异于那男子的无拘无束。那样的生活,是他所渴望的。
“姑娘,你不知道,我所有不被常人所理解的想法,他都懂。就更像是,更深层次地交流,来自灵魂深处。”
渐渐地,他们游览各地,把酒欢歌,空谷里回响的,是他们的抱负。可有一天,那男子,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说‘沧海桑田之间都游览殆尽,我花了一千年,可却不曾明白,我活着,为了什么。’自那天起,我才渐渐回忆起,他经常会对我说类似于这些奇怪的话,仿若饱经人世沧桑的老人,可是,他的样子,却很年轻。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一千年?那男子活了一千年?不会是…
“这位公子,你说的那人,是不是从不会生病,从不曾受伤流血?”
“不错,这让我很纳闷,就好像,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般,而像是画本里所描述的那些活了千年的神魔似的。”
“哦…不过,他和你逃婚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再也没见过他吗?”
他不禁笑了笑:“本来,我都认命了,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吧,可是,就那样偶然的一天,一位路边的流浪者,唱了一段歌谣。”
神带来福音,造就一族人。
他来自某处,去往未知地。
他从苦难生,又从疑问来。
他不死不灭,也不老不伤。
他将归去地,自是生死门。
“姑娘你说,这歌谣,像不像为他而唱。所以,我想寻找那生死门,当面问他一个问题。”
“什么?”
“知音,你的答案,找到了吗?如果找不到,我们一起吧。”
“所以,你逃婚,是想不被庭院约束,是想自己孑然一身地去找他?”
他点了点头。
我不禁重新看了一眼他,从头到尾。我不知道,一辈子,遇见三个我族的人,是福是祸。
正如歌谣中唱的那般,是神的恩赐吧,我们一族的人,自出生起,长大成人后,便不死不灭,不老不伤。可正因为如此,族中大多数人,在未成年前,尽数早夭,所剩之人,寥寥无几,分散在大陆的南北各处。
可是,即使熬过了早夭的厄运,等待着的,却是无尽的永生。既然神赋予永生,那么族人要做的,就是寻找这世间数以万计的疑问的答案。就算只是为了让自己荒废的时间里增加些许意义,些许趣味。
毕竟,人活着,就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不是吗?
我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好,因为本就没有所谓的生死门。
而他的那位知音,在我看来,应当厌世出家了。亦或者像他遇到的唱歌谣的那位一般,做路边的流浪者。
“公子,你不必寻了,世间本无生死门。”
“那你说,他去了哪里?”
“或继续浪迹天涯,或已经厌世,出家为僧。”
他暗暗低眉,眼底含着藏不住的悲伤。
“那姑娘,我该怎么办?”
我轻笑一声:“公子,你这话说得倒是好笑,你该怎么办,我怎么会知道。”
“可姑娘,听你的语气,对他的事很了解。”
“抱歉,公子,他的事我并不了解,甚至于,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船客们,靠岸了。”船夫轻出声,将船渐渐停在岸边。
“这位公子,不好意思,你的事我帮不了,也无能为力,还是乖乖回去成亲吧,别想着寻他了。再见。”
我下了船,不待他说什么。毕竟他们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也就没有再相遇的必要。
他是七八十年,可那人,却是永生啊。渐渐记得儿童时,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爷爷,您说,活了那么久,不累吗?”
“傻孩子,累啊。”
“那有什么办法结束呢?”
“找到问题的答案,你就完成了一生需要做的事,就可以结束了。”
“那不是很容易吗?随便找个答案就好了。”
“呵,”爷爷笑了:“我活了一万年了,很长吧,可是,还是没有找到问心无愧的答案啊。”
“要那么久啊,那人生得多无聊呢。”
“傻孩子,其实找寻答案不难,难的是,说服自己。”
那公子嘴中的知音,寻了一千年,应当也是说服不了自己吧。
很多年后,记不得有多久了,四十年?五十年?我走啊走,看不到答案的尽头。
听人说,有一个人,花了十年,步步为营,权倾朝野,却在突然的某一天,解甲归田,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老了,身边无一人可依。
一次偶穿田间小道,路遇一老人,颤巍巍,杵一拐杖。
当我经过他时,突然,耳边响起了一段歌谣。
“神带来福音,造就一族人。
他来自某处,去往未知地。
他从苦难生,又从疑问来。
他不死不灭,也不老不伤。
他将归去地,自是生死门。”
我转头,惊异之间带着疑问。
“姑娘,你果然是他族之人,怎么曾经,我未发现。”
这段歌谣,知道的人除我族外寥寥无几,这样说的话…
“你…找到他了吗?”
“嗯,找到了。在二十年前。”
“那现在,你怎么会这样?”
“呵,姑娘莫急,请到寒舍一坐,听我慢慢道来。”
那一路,风烛残年的老人,曼妙可人的少女,并肩同行;正如那一年,风度翩翩的少年,乖张俏皮的少女,游船而行。
物是人非啊。
那个傍晚,我听他讲了很多。他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后悔遇见过那人。即使登上巅峰,也只为让那人能来找自己。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二十年前,那人来找了他,他们一起,真的欢愉了好久。
他没有听我给他的忠告,也没有就此认命,所以,他找到了那人。
“可是,如今那人在何处?你旁边无人可依啊。”
“那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天晴,微暖,正好。他于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为一知音,不悔。’他走了,这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我本以为,先走的人会是他,却没想到竟是那人。原来,这便是他的答案,也是结束永生的唯一途径。毕竟,一千年了啊,也该厌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世人眼里所知的辉煌,是他登上巅峰,权拥天下,而没落,则是他老无所依。
可是,不是这样的啊。别人眼中看似的鼎盛,实则是他最没落的时候;而别人眼中的贫困潦倒,实则才是他最辉煌的时期。
只因,他遇见了一知音。
那一刻,我想我找到了答案。随后,弥灭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