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六年的城角菜市

       

人流

      天麻麻亮,就有人推着车子,挑着担子来了。昏黄的路灯下和微微的晓色中,大家抢着位置,摆开摊子,累得气喘吁吁的。有的便吐一口痰,有的骂骂咧咧在吵架——不知和谁在吵;人影幢幢的,认不得是男是女。那边厢的架子上,挂上了几块白,那是拔光了毛的猪——它们已经成了肉;有刀在肉皮上刮得嚓嚓发响;案头上放着猪的头,两只猪眼中满眼的无奈,死也没有闭。还有鱼,它们正从车里倒出来,进到个长方体的水槽里,满以为是自由了,极畅快地游着。其实早有那锋利的刮鳞片的铁器,在旁边摆着了。最浪漫、乐观的莫过于鸡,在那小小的笼子里,一只公鸡正仰天长啸——也许是抗议,也或是来个最后的“一唱天下白”。这还有点悲壮,最让人莫名的,竟还有一只,——它正在做爱。一番努力后正聚精会神地在那灰色的母鸡背上动作,完全不顾笼子的狭小。看那母鸡幸福的样状,也许不是强奸——佩服!       

      天完全的发亮,这才看清,原来不长不大的个街子,已摆满菜摊子了。这菜们都在地上躺着,身子下只垫了点塑料布,有的还只是一束稻草。当然也有躺在木案子上的,头挨头脚并脚,挺整齐地摆着。无论地上还是地下,它们的身体都泼了水,或在水里滚了一个圈,一个个湿浸浸的,却挺光鲜,挺受人待看——但不能仔细看——那上面还有东西绝然是进不了人口的,所以人买回去还得在水池子里猛洗——当然卖菜是不管的。卖菜这会儿是又挑又拣,只是把人看得见的地方弄干净,至少表面弄光鲜——像某绅士。这才像垂钓者一般地坐着,静等人来上钩。人来了,就马上笑盈盈地立起,迎。

      更有那卖豆腐的,卖粉条的,卖鸡蛋的,卖调料的,卖卤味的…… 乘着市还末大开,买菜的人还末尽来,尽把那细腻的,漂亮的,伸展的,大个的,鲜艳的,好看的,统统都放在了面上,放在人们一眼就能瞅到的地方。还有的准备好了称量的工具与提抻的袋子和绳子。一切准备就绪,便袖了手,或擤一把鼻涕,从口袋里拿出电话,给家人告一个平安,说已经到了。家人便问;菜滃水没有?摊子当道不当道?开张没有?这边便回一个“废话”,关了手机,几步蹿过去,在对面的凉皮摊子上或馍摊子上,弄过一碗热腾腾凉皮或是烤馍来,吃。

      很快就有顾客来了,于是吃的,说话的,擤鼻涕的,就都停住,眼睛齐刷刷望过去,声音齐崭崭传过来:哈!要点啥?新鲜的!顾客扫一眼,昂然走过去;就有人小声地骂一句:球样?不晓得他想买啥!隔邻便回报来会意地一笑;有顾客停在一摊子前问价了,其余人立时别了脸,又去迎另一位。那买的问了价,又在菜摊子上翻了翻,随口一回价,摊子上就取秤,嘴里说卖给你,先开个张!菜就放秤盘里了。买菜的想走已不行,只好硬了头,嘴里唠叼着,手不停的在拣——拣好的,在扒——扒去老叶子,在摘——摘去菜根,穷凶极恶的样状;弄得那卖菜的连连发喊:搞不得!亏了!再搞不卖了!哪有你这样买的?结果还是卖了,还是买了。而那边摊子上呢,想必是赚了甜头遇上个好买主罢,正笑咪咪地在数钱,几块另几角钱。一算:嘿!多占了他七分钱的便宜。

       

水花

      忽然铿锵一响,是屠刀摔在肉案上的声音。人们侧头望去,见那卖肉的男子,正鼓了圆溜溜的膀,操了把解剜尖刀,唾沫四溅地嘴里冲一买肉的说:我割下了,你不买?那给长上去?买肉的是个戴眼镜的斯文人,嗫嚅道:只要一斤回去包饺子,你搞那么多?旁边就有人劝:买了算了,都不容易!戴眼镜的只好买。卖肉的一笑,顺手又削下指头大一块精肉来,说送你,彼此恩仇尽泯。

        这时街口有汽车鸣了一声笛,一辆乌黑珵亮的小轿车轰然停下。车门一开,下来个妇人,一个贵妇——不晓得是不是,反正穿着裘皮毛领,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黄项链,脚下高跟长统皮靴油光发亮,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咔咔发响。妇人一眼就瞅中了正伸长脖子在拼命打鸣的那鸡,说那鸡好雄壮,叫的声音好大,买回去炖汤不错。卖鸡的连说不错,您好眼力。就从笼子里一把捏住那鸡,也不管它是挣扎还是叫,提溜出来一称,“七斤!看,秤杆子还翘着哩!”然后将鸡脖子仰过去,夹在翅膀下,就显出了脖子上的筋,挺着;人右手中那好快刀就往鸡脖上一抹,鲜血唰地就喷出来。一下子惊动了贵妇脚边的小哈吧狗,摇头摆尾、脚步蹒跚地上去,伸出猩红的舌头舔那鸡的血。贵妇大惭,立马一声娇喝,伸手将狗抱起,口袋里掏出洁白的纸巾,捋一捋狗嘴边沾血的须,亲妮地骂了声。而那鸡还在地上挣命,不停地扑打翅膀,对天翻着白眼。让人想起“竹林七贤”的阮籍。

        一个穿着水胶鞋、拉着架子车的男人从远处扭扭捏捏地走来了。看那样他是山里的,摔过跤,胶鞋上全是稀泥。车里装着红艳艳的萝卜——那是难得碰上的高山无污染红萝卜,又甜又嫩又新鲜。便有人一窝蜂地拥上来抢,慌得那男人顶着脏兮兮的一头乱发在人群中晃,口里喊着“莫乱抓!我给你称!”猛可间一声断喝:干啥的干啥的?为啥摆到路上来卖?没收!原来是几个穿制服的城管抢了上来。刹那间人群如一只被捅破的汽球,四散炸开。只留下那山里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城管,不知所措。

       

工木

        日头已经正午,市场正当旺时,一时间人声嗡喧,摩肩擦踵;车鸣狗吠,一派嚣哗。有女人的尖叫自人群中倏忽传出:抓贼,抓贼呀,贼偷了我的包!见一潇洒少年从人群中不慌不忙疾步而出,捋一把额前的头发,蹁然踏上摩托车,绝尘而去。呼叫的女子抢上前一步,只抓住了摩托车喷出的一把烟,便绝望地双手一按大腿,往地上蹲下去。后面有人便鼓劲:撵呀,逮住他个狗日的!可那女人却不听,蹲在那只是个哭。一问,说她钱包丢了,就是刚才那骑摩托的趁她买菜夹走了的。有热心人便帮忙去整理她的包——夹在胳肢窝里的那漂亮皮包,发现那钱包却还在皮包里,且分文不少。女人一脸惊讶,遂破涕为笑。而真正丢钱的却是一老人。他这会儿正站在菜摊子前,双手在衣袋里乱摸一气,嘴里说:背他妈的时!我才是真把钱丢了。卖菜的便很是同情地望上他一阵,称好的菜又放回到摊子上,算了。

      日头掠过屋脊,菜市收场。人已散尽,满地便留下些萎黄的菜叶、菜根,几堆泡湿的鸡毛,一摊腥臭的鱼的鳞甲,鱼的肠子,鱼的血,还有一把散了的稻草。一个衣衫褴褛、一头脏发的男子,正佝了腰身,满地挑拣。

      远处,有人拿扫帚,开始打扫了。明天一早又是一个干净的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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