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五一)棒槌声

          棒      槌      声

            顾          冰

        每天清晨,角落村的码头,最早从睡梦中惊醒,当夜幕还没有褪去,三三二二的女人,便来到码头,洗一家人的衣裳,因为,天一亮,要下地干活,再是家里没有多余的衣裳,还等着洗净晒干作替换呢。于是,梆梆梆的捣衣声,错落有致,此起彼伏,敲落了晨星,揉皱了河面,打破了拂晓的宁静。

        女人们洗衣的用具,是人手一根棒槌,有枣木的,柞木的,也有红木的。但不管是什么材质的,在它的主人手里,年复一年,千捶万击,变得油光水滑,留下了一样的岁月痕迹,却留下了不一样的故事。

        棒槌,这一洗衣用具,太古老了。诗人李白在《子夜吴歌》中,就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看来,在唐代,甚至更早,人们洗衣就使用棒槌了,直到我的少年时代,人们依然在用它,它丰富了俗语词汇,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筷头上出孽子,棒头上出孝子,等等,同时,它又生来与女人相随相依,成了比任何时晷都准确的晨钟。

      我今天要讲的,是镗锣婆婆的棒槌故事。

        这天清早,镗锣婆婆像往常一样,㧟着拗手(木盆,一边有把手)去码头上洗衣裳,却不想上演了一场婆媳斗法的闹剧,吵得不可开交。缘由是她的那根棒槌不见了。这根棒槌是海南黄花梨木的,手柄上还雕着精美的花纹,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跟着她走过了她大半生的时光,准确地说,与其说是普通的洗衣用具,倒不如说是一件珍贵的古董,听说,是她祖上从宫里带回来的。平时,不用的时候,她都将它挂在墙上,这天,却不知去了哪里,问这个,说没看见,问那个,又说不知道,问雌老虎,雌老虎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给你看棒头的,怕别人拿,你怎么不拴一只老虎看着,要不就塞在裤裆里随身带着。听雌老虎这一说,镗锣婆婆认定就是她拿了,是她的恶意报复,不是让她扔了,就是藏起来了。

        镗锣婆婆有二个儿媳,大的叫公鸭,小的叫雌老虎,前些时候,她与雌老虎吵了一架。雌老虎是桑岗村人,上头有四个阿哥,从小家里娇惯她,养成了骄横恣肆的脾气。一次,镗锣婆婆的马桶倒了,一时内急,就到雌老虎的房里,用了她的马桶。谁知,雌老虎一百个不愿意,就在房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镗锣与狗不得入内。镗锣婆婆那个气啊,简直要吐出血来,她操起棒槌,冲进雌老虎房内,把马桶一顿乱捶,马桶散了架,臭水流了一地。不过,这事是趁着雌老虎不在家的时候干的,也许她的胆量还不够大,怕正面引起冲突,真要交手,不是年轻人的对手,因而只能暗地里促客(动歪脑筋,耍坏心思)。雌老虎回到家里,发现此事,火一子窜到了房顶,断定是镗锣婆婆干的,便撸着袖子骂开了,她把手指到了镗锣婆婆的鼻子上,把涶沫星子喷到了她脸上,那样子,活脱脱像是一只雌老虎。但是,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她也没有证据,再要闹下去,也不好收场,毕竟这事要传出去,脸上也不光彩,因而只好捏捏鼻头,吃一次哑巴亏。

        镗锣婆婆寻思,雌老虎不是善茬,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偷袭了她,她肯定也会来玩阴的,这棒槌的失踪,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只有这样,雌老虎的心里才会得到弥补和平衡,当然,身上不会多一块肉,但那是精神上的满足,就像你占了我一寸地,我踩死你一棵菜一样畅快。于是,二人又爆发了争吵,随着情绪的激升,声浪越来越高,最后酿成了一场全武行,在推搡中,镗锣婆婆跌了一脚,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数月,还落下了残疾,成了瘸腿,本来就是小脚的她,走路更加踉踉跄跄的,也不能天天一大早,去码头上洗衣裳了。婆媳间的怨恨,也就结得更深了。

        其实,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的,更不是镗锣婆婆的疑人偷斧思维所想象的,偷走镗锣婆婆棒槌的,不是雌老虎,而是串条。那时,村上经常来换糖佬,那人是桑岗村人,还是雌老虎娘家的隔壁人,叫姚骆驼(罗锅)。他挑着二只竹筐,筐上搁一只竹匾,匾里是黄黄的麦牙糖,筐里放换回的旧物,每天走村串巷,吆喝不停,他走到哪里,那里就热闹起来。他一边走,一边吆喝:鞋底破布,鸡毛鸭毛,废铜烂铁,换糖吃啰!听到这声音,我们脚底就会像抹了油一样,被吸引过去,将他围拢起来,盯着诱人的麦牙糖,馋得直流口水,不肯离去。姚骆驼有着生意人的精明,总是一手拿着刀片,一手用小榔头敲下一小片糖或几粒糖渣,塞到我们嘴里,叫我们回家找东西去换。换糖佬换得的东西,大都去卖给废品回收站,也有一些值钱的东西,再转卖给人家。如串条就偷过家里的铜香炉换糖吃,被他娘打了一顿。后来,他娘又化了钱,从姚骆驼那儿赎了回来。这天,串条又偷了家里的东西去换糖,那东西正是他奶奶镗锣婆婆的红木棒槌。这时,我们一齐喊:换糖佬,饶三饶,换糖佬,饶三饶!(饶:常州土话,补、添的意思),求姚骆驼多赏赐一些,因而,我们也沾了点光。而我是不敢把这事告诉镗锣婆婆和雌老虎的,因为,不说串条是我的赤卵伙伴,就说我也吃了人家的糖,嘴自然就短,怎好多嘴多舌,惹是生非。

        都说,种蒺藜得刺,种桃李得荫。不久,雌老虎因宫外孕大出血,差点要了性命,但也病得不轻,丈夫槐大看着她心疼,这天,拿着家里仅有的叁元钱,队里特殊照顾他家一张糖票,要去供销社给她买包红糖,再是想买只老母鸡,给她补补身子。可是,雌老虎从槐大手里,把钱又硬抠了回来。她说,这钱,她另有用处。槐大惧内,也不敢细问。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这天早晨,望着一堆脏衣,雌老虎强撑着病体,去河边浣洗。河面结着冰,散着砭人的寒气,她用棒槌吃力地砸开冰面,水里冒出缕缕白雾,瞬间,她感到一阵刺入骨髓的寒颤,手指好像被冻成了树杈,不能弯曲。她多想,这时候有个人替她干这活,可是,叫男人吗?男人洗女人的内衣,不叫人家笑话死了?叫妯娌公鸭吗?公鸭是冤家对头,正幸灾乐祸呢,老话说,亲眷巴好,邻舍巴倒,想也别想。此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一人从头顶一把夺过她的棒槌,厉声地说,你还在坐月子,不要命啦?雌老虎抬头一看,又揉了揉眼睛,怔怔了半晌,她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是和狗不得进入她房间的镗锣婆婆。随之,码头上响起了迟钝但却沉稳的棒槌声。

        几天后,墙上又挂上了一根棒槌,镗锣婆婆原先的那根红木棒槌。

        冬去春来,河面开烊了,岸柳吐绿了,小河又恢复了往日的欢腾,晨曦中,棒槌声又照常响起,其中,也有镗锣婆婆和雌老虎的棒槌声,这声音时而舒缓,时而激越,汇成了一首欢乐的交响乐。

        如今,角落村家家用上了洗衣机,城里人更不用说,昔日的棒槌声,已难追寻,但它却是留在我心中美好的故土旧日时光,是永远抹不掉的百味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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