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年 债
顾 冰
真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遇连夜雨,为了那点救济粮,小孔明的老婆白玉絮不明不白蒸发后,小孔明又连气带急,中风瘫痪了,家里就剩了一老一小二个光棍,小孔明从前就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中大大小小事情,全靠老婆一个人,现在,老婆不在了,犹如塌了顶梁柱,小赤佬又年纪尚幼,生活一下子就像刚吃了蛇胆,又要吃黄莲,真是苦不堪言。
那时,村上家家也不富裕,生产队更是无能为力。看着他家这么艰难,狗子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村上谁家过去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小孔明家从前家境很富裕,他父亲早年在上海做事,因为得罪了什么人,在上海待不住了,就回了老家,听说带回了不少钱,在村里盖了房,置了地,他的独生儿子小孔明,也读到了大学,毕业后,在政府做了文笔司衙(秘书),娶了评弹演员白玉絮。小孔明父亲心肠好,好做善事,经常慷慨出手,接济有困难的人。听人说,他父亲还借给共产党地下人员不少钱,地下党用这笔钱,买了粮食和药品,送到茅山新四军,不过,这只是传言,因为,当时白色恐怖,做这事都是私底下暗暗进行的,借钱的人会绝对保密,债主也并不是为了扬名,恐怕就连小孔明,也未必知情。狗子叔突然想,在战争年代,他家支持了革命,现在,革命胜利了,他家这么困难,虽说小孔明是旧政府人员,被打成坏分子,但我们理应回馈,不然,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小孔明瘫在床上,说话吚吚呀呀,不知说的是什么,指望他出面,根本不可能,余下的,就只有小赤佬了,小赤佬年纪虽小,但从小在城里长大,比乡下孩子见识多,人又聪明,不过,因为出身不好,又刚遇家庭变故,人变得战战兢兢,畏头缩脑,但去找政府的事,除了他,没有别人。经狗子叔再三劝说,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这天,小赤佬来到公社,找到了马秘书。小赤佬呜哩呜噜,说了半天,也说不明白,马秘书一脸不耐烦,他声音便提高了八度,小赤佬吓得直打哆嗦,说话愈加结结巴巴,好像心里做了什么亏心事。去去去!这里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小赤佬见马秘书要赶他走,一下子急得哭了。这时,在公社食堂当炊事员的我们村的槐大刚巧路过,便说,马秘书,这小孩是我们村小孔明的儿子,他家眼下真是穷困,已经几天揭不开锅,就差出去要饭了。我听说,他爷爷解放前,曾借给我们地下党一笔钱,他是来要钱的。要钱?马秘书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了半天没有出声,良久,惊愕地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家过去是富户,小孔明又是坏分子,和我们是敌对阶段,革命的对象,他家怎么会借钱给我们?我们怎么会向他们借钱呢?再说,咱老百姓的生活,已今非昔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比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正向共产主义道路上奔,怎么会揭不开锅,这不是给我们脸上抹黑吗?若是无中生有,恶意污蔑,我们将严肃追究。
小赤佬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生怕马秘书追究他的责任,整日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眼泪一直没有断过,这下可闯下大祸了,原本想能要回钱,结果非但没有要到钱,还戴上了污蔑的罪名,这可怎么得了,小孔明口不能言,心里明白,嘴里呜哩哇啦,叫个不停。狗子叔知道后,心中激愤不已。这些人整天沉浸于鼓乐声声,彩旗飘飘之中,一味热衷于写喜报,放卫星,他们的本领,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决不会承认伟大的事业有任何瑕疵,更不允许你说秃子头上的虱子。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这就去找张麻子。那年,他在队里蹲点,说咱有什么难处,就去找他。
张麻子听说了这件事,没有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给出答复。这事太难了。因为,你说曾借钱给过地下党,凭据呢?小孔明的父亲已过世了,当时,他把钱给了谁?向他借钱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再是即使有人证明,找到了凭据,这钱从哪里开支,这没有先例啊!但他觉得,这事或许不会是空穴来风,如能把这事解决了,不光帮助了小孔明一家的生活,而且证明我们是讲信义的,而不是用漂亮的口号唬弄人的。最后,他苦苦地想了又想说,当年俞老在咱这儿干地下工作,他原在地区任职,去找找他,不知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不过,他现在在句容干校劳动。
第二天,小赤佬突然不见了,小孔明急,狗子叔更急,他叫上村上大队人马,苦水河找了,不见,芦苇荡找了,不见,老虎墩砖窑找了,也不见。这孩子,才十岁出头,叫懂事吧,还不懂,叫不懂事吧,又有点懂,他会到哪里了呢?有人说,准是害怕马秘书追究他造谣污蔑责任寻死了,要不,就是逃到远地方去了。狗子叔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自己初衷是为了帮他家摆脱困境,可是却事与愿违,让小赤佬丢了性命,小孔明瘫痪在床,以后怕是送终的人也没有了,假如小赤佬躲别处去了,他爹又有谁照料?
谁也想不到,在数百里之外,俞老在干校见到了小赤佬。俞老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看到小赤佬历经路途之苦的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里如海浪翻滾,又如钢针刺痛。他陷入一阵沉思。我们闹革命,靠的是谁?靠的是人民群众,在那艰苦的年代,我们自己不生产粮食,也不生产布匹,我们口中吃的,是老百姓种的,我们身上穿的,是老百姓织的,这是我们欠他们的沉甸甸的陈年债啊!而今,革命胜利了,我们想到要还给他们吗?还了多少呢?令人心痛的是,有的人非但把这忘了,还以救世主自居,认为是自己给他们造了福,谋了利,要对自己感恩戴德才是。这太可怕了,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感到太亏欠他们了,还得太迟了。这笔借款,确实是他经手的,借条也是他写的,他应该证明此事。可是,又一想,如今自己的处境,人家怎么能相信一个地下党和一个财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弄不好,非但于事无补,还会罪上加罪。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历史事实,他不能让它湮没。临了,他告诉小赤佬,当时,他写了借条,因一时找不到白纸,写在了一张报纸上,让他回家好好找找,相信有了这凭据,一定会得到应有的结果的。
回到家后,小赤佬就找开了报纸。在这家里,值钱的东西没有,报纸却有的是。因为,小孔明的父亲,爱好看报,又惜纸如金,看完后,就归整在一起。这爱好,父传给了子,小孔明也爱看报。父亲死后,小孔明买不起报纸,就看父亲留下的那些解放前的报纸。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如山一样高的报纸,小赤佬一张张地看呀看呀,简直到了不分昼夜的程度。每一张报纸,他一页一页地翻,一点一点地找,生怕漏掉一个字。睏了,打个盹,醒来后,再继续找。可是,几个月下来,他把所有的报纸都翻遍了,还是石沉大海,他依然不死心,又从头再翻,还是毫无收获。
八字先生说,小赤佬,古话说,财是财,命是命,小财靠勤,大财靠命。我给你算过了,这笔财不属于你,就是你把借条找到了,也不是你化的,你别费那个精力了。就当是作了贡献,福泽子孙,又有什么不好呢?
事情的结果,还真让八字先生说中了。一天,小孔明指着墙壁,又吚呷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墙上,什么也没有。小赤佬猜,借条是否是藏在墙洞里了,但他找遍了每个墙缝,也没有半点纸屑。就在这当口,狗子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张麻子捎信来说,只要找到那张借条,一定如数兑付。想着拿到了这笔钱,全家人再不会挨饿,父亲的病也有钱去看了,小赤佬高兴得蹦了起来。奇怪的是,狗子叔说完这事刚想走,小孔明拉住了他,又指着墙壁,哇啦哇啦个不停。这是要说啥呢?狗子叔猛然想起,镗锣婆婆家的墙上,糊着报纸,这报纸就是她跟小孔明要的,那写着借据的报纸,会不会就在那里面呢?
狗子叔拉着小赤佬随即就往镗锣婆婆家跑。镗锣婆婆家的墙上,那糊的报纸虽然年久发黄发黑,但字迹依稀可辨,经一番寻找,他们果然在一张报纸的骑缝处,找到了一行墨迹,这,就是俞老所写的借条。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时,进来了一伙人,其中一人指着墙上那张写有借条的报纸,一行黑体标题赫然在目:我军乘胜追击,共军狼狈而逃。这还了得!那人一把将那张报纸撕了下来,小赤佬上前去夺,但另一个人将他推到一边,小赤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擦燃火柴,将报纸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