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贰】福兮祸兮 安平郡王
元日大朝会刚过,大明宫中一派喜气洋洋。莫说得了封赏的文武百官与诸国使节,便是劳碌了一整年的宫人们,眉目间也多有喜色。
有人欢喜,自然便有人愁——王守澄便是这新岁喜事中的愁人一个。
李涵下旨遣散宫人的事已在前朝后宫传开,王守澄在皇帝面前旁敲侧击了三两次,都被他含糊推诿过去。
先是因为一点“错漏”被免了枢密使的职,再是这恩放宫人的差事完全没有收到风,王守澄自诩知情识趣,只道是这小皇帝要借机敲打自己,顺便扬一下天子之威,便上书求了定省假一十五日,名曰回乡探望老母,实则避开新君这“三把火”。
李涵看完折子随手往案上一扔,“王守澄这老狐狸,这个时候非但没有跑到朕这儿哭诉,反而请了半月的定省假,这份隐忍倒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花无欢摸出一块锦帕,上前一步,道,“陛下指上染了朱砂,让臣替你擦干净。”
李涵怔了一下,半晌方嗔道,“我与你谈论正事,你这般态度,可是要罚啊。”
花无欢抿了抿唇,低声念了句,“此乃卑职分内之事。”
见李涵佯嗔的模样,忙道,“王守澄此时告假也不是坏事。”
“哦?”李涵状似不经意,抬起手翻覆瞧了瞧,果不其然在右手掌侧发现一块红渍,大约是批折子时蹭了些朱砂。
花无欢一看他这幅样子便知道,他还没阅自己递上的折子,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陛下,王守澄乃三朝元老,又拥立新君有功,在前朝后宫颇有势力。陛下节俭仁厚,要放些宫人回乡,臣斗胆,借陛下之威,将王大人这些年在宫里提拔的人,悉数放归了。”
李涵轻轻蹭着手上的红斑,仿佛那是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半晌没有言语。
花无欢眉头微蹙,有些猜不准李涵的心思,只好抿抿嘴唇低头不语。
“唔……”李涵沉吟片刻,又盯着花无欢看了半晌,拍了拍身侧的垫子,“无欢你且坐下。”
花无欢眉峰一跳,想了想,还是先行了礼告了罪,才挨着皇帝跪坐下来。
李涵接过他手里的锦帕,抖开擦净了手,“腊月赐的口脂你可用过了?”
花无欢此时与他并肩而坐,闻言猛地转头,险些扭了脖子,“自、自是用过了……”
皇帝在冬日里御赐口脂,乃是对近臣的恩赐,如花少监这般收了赏却不用,多少有枉顾圣恩之嫌。
李涵自封地回朝以来,杀伐决断、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一派圣明君主的模样倒是令花无欢欣慰。但他偏又有诸多手段令花无欢捉摸不透始终,始终不敢如年少时那般亲近。
便如此时,明明在谈论剪除王守澄在宫中的耳目,怎的又问起了口脂?
许是难得一见花无欢素来无甚表情的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李涵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抬手轻点花无欢,“若你有好好儿用那口脂,怎会唇间开裂?”
两人此时本就凑得近了,李涵这一点,不偏不倚点在了花无欢唇间。
花无欢一惊之下脑中一片空白,连躲闪都忘记了,只睁圆了双目气息微促,眸中云雾氤氲。
李涵一怔,只觉落在指尖的气息陡然急促起来,指腹触及的唇有些开裂,像上好的玉器生了裂痕,令人怜惜。
半晌,花无欢转开脸,紧闭双唇,一双美目四处游离,不知该落在何处。
李涵的手又悬了半刻,缓缓收了回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哑声道,“可能是昨日的炙羊肉有些燥,我的嘴唇也有些干。”
花无欢立刻接道,“卑职这便命人为陛下调制些新的来。”
言毕,起身行礼一气呵成,而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无欢,这么匆忙是要去哪儿?”
花无欢匆匆出了紫宸殿,只觉得面颊发烫,正欲快步离开,却闻得呼声,只得停下脚步。
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到殿外,此刻见他停步,身着玄色云纹锦袍的高大男子几步追来,抬手便拍在花无欢的肩头,“某今日同六弟来与皇兄议事,无欢你也来!”
方才走在他身侧的雪衣少年施施然走上近前,拢袖一拜,笑盈盈道,“见过阿兄。”
花无欢被高大男子揽着肩头,只好微微颔首一礼,“见过颍王殿下、漳王殿下。”
漳王李凑自幼养在秋妃身边,与花无欢格外亲厚,此时听他如此称呼,不由夸张大呼,“阿兄何故如此生分?”
李炎大笑道,“无欢定是发现你私藏了西凉美酒。无欢啊,今日就让皇兄替我等做主,将他的私藏悉数搜来!”
花无欢被李炎的铁臂箍着,又不能使力挣脱,只得又回到殿中。
李涵正拿着份折子,头也不抬道,“你们两个所奏之事朕允了,只是有一点,六皇弟的美酒,朕也要尝尝。”
李炎正要回话,被李凑拦了一拦,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与皇帝各自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李涵恐花无欢心生疑惑,便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他。
花无欢犹豫,“陛下,这不合规矩。”
李涵将折子抛向他,“你除了是我的内侍少监,还是我钦定的枢密使。怎么,不在你的枢密院,就看不得折子了吗?”
花无欢捏了捏手中的奏章,朝李涵行了一礼,方打开看了。
奏折是颍王、漳王会同中书令及礼部尚书合拟的,奏请皇上为即将弱冠的花无欢加冠封王。
花无欢只扫了一眼便合上了,朝李炎与李凑一拱手,“卑职先谢过颍王与漳王殿下的美意。”
他顿了顿,朝李涵拜了下去,“陛下,臣文未科举、武未有功,实在有愧于天恩,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涵单手撑着额角,眯起眼睛盯着他,目光似有形,让他避无可避。
李炎走过来想将他扶起来,“无欢,你这是何意?今次回朝我便发现,我们兄弟何以变得如此疏离?”
李凑见李涵面色不善,走到两人身边,有意无意挡住他的目光,道,“我们兄弟几人,皆是未及成年便在封王时匆匆加冠,之后就被远远地送往封地。我们之中,只有阿兄可以有一场堂堂正正的冠礼,以告慰天地,明昭世人我等整肃朝纲的决心。”
李凑言辞恳切,花无欢不由怔了怔,又听李涵朗声道,“无欢,我知你心中顾虑。你既不愿以此身承继博陵王之位,朕就封你安平郡王,可好?”
花无欢被李炎与李凑握着左右臂,抬眼望向龙案后的李涵,瞬间跌进一双明朗的笑眼。
他便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阳春时节,桃花满城。
李涵已经三四日未见花无欢近前伺候了。
本朝冠礼与册封异姓王的礼仪本就繁复,加之李涵对新郡王格外重视,礼部近来忙碌好似兵部,连带着花少监一起不得闲。
裁衣试装,往复流程,花无欢虽不是嫌苦怕累之人,一番折腾下来也着实疲惫。
太史局定下的良辰吉日转眼即至,花无欢换好黛紫云纹广袖袍,在宫人的簇拥中乘肩舆到了含元殿。
李涵一早等在大殿之中,远远瞧见他,只觉这几日间他清减不少,在锦绣华服衬托下更显瘦削。
李炎与李凑也早早候在殿中,本在轻轻耳语,此时不由停了下来。
待吉时一到,王福荃高声宣旨,宫人执礼器越过一众班列朝臣雁行而入。
李涵首先为花无欢加缁布冠,温润的嗓音如春水化冰,驱散花无欢此时的紧张无措,“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李炎为他授皮弁时的祝词念得极快,语气中笑意难掩,“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李凑虽比他少一岁,却早就封了亲王,因而有资格替他加爵弁。正是少年蜕变时,他的嗓音似春雷后蓬勃生长的青竹一般清冽,“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礼成之时,李涵躬身扶起花无欢,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一同接受朝臣贺拜。
唐太和二年,公元828年,长安城大明宫含元殿。
李涵站在大殿向南眺望,偌大的长安城尽收眼底。
天子身后,三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青年长身鹤立,势要荡涤这藩镇割据、宦官当政的乱象,复要令天下人得见“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的鼎盛。
【未完待续】
点绛唇完,何时能湘帘垂苏幕遮?
唐代奏章分类太细致了,文中“奏章”、“奏折”等说法皆是从清代乾坤大挪移来的。
追完本周更新,心情十分复杂。本篇大约只能与剧版剧情越行越远,OOC之处还请多担待【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