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壹】红袖添香 祸患忽微
出交州向北的官道上,一架翠幄青绸马车缓缓行来。
赶车的小厮御术了得,车驾平稳,鲜见颠簸,车舆上挂着的八角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密林中更显悠扬。
小厮正轻哼着长安时兴的小曲,一双素手轻轻拨开他身后的竹帘,那小厮闻声忙停下车来,“主子可醒了?”
车内的翠衣少女摇了摇头,将竹帘卷起一些,道,“六郎如今高热不止,我恐他今夜伤势恶化。”
那小厮忙道,“娘子是杏林高手,当日情形何等凶险,都能救得了我家大王,如今怎的……”
那翠衣少女抬手止了他的话,又转头看了眼车舆内只着单衣,面色潮红,正昏迷不醒的人,钻出车厢放下竹帘,问那小厮,“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一个大些的镇店?”
“行前督军叮嘱过,我们一路北上不得耽搁,娘子是要作甚?”
“六郎的伤势经不得长路颠簸,我们今夜要找个镇店歇歇脚。”那翠衣少女与小厮并排坐在马车前室,抬手拍了一下那小厮,笑道,“另外,你家督军也是傻的,只顾着让你悄悄带着六郎出逃,却不记得让你改口。一会儿遇到官军查验,你一句‘大王’就要将我们几人统统害死了!”
那小厮如醍醐灌顶,慌忙捂住嘴,惹得那翠衣少女一阵轻笑。
许是外间吵闹,只听车舆内传来两声轻咳,继而一个嘶哑的声音笑问道,“何事惹寄芙如此欢颜?”
那翠衣少女忙转身掀开竹帘,就见车内那人正艰难起身,忙唤上小厮一并将他扶起,靠坐在锦绣芙蓉软枕上。
竹林间幽暗的辉光透过车舆前斜拉的竹帘照在那人身上,赫然是先前意气风发出长安的漳王李凑。
那小厮喜极而泣,“殿下,不不,阿郎可算是醒了!”
李凑面色不佳,但眉目间总算有了些神采,被唤作寄芙的翠衣少女搭着他的手腕诊脉,点点头道,“六郎果真有先帝庇佑,如今伤势不似前日那般凶险。”
李凑见她诊完脉依旧握着自己的手,有些赧然,寄芙却浑然不觉,伸手便要扯开他的前襟。
李凑大窘,虽知有病者不可忌医,可此时却做小女儿形态。本想拉住身上单薄的衣裳,却一个失力搭在寄芙去解他衣襟的手。
那小厮不明就里,还道是李凑怕自己伤口狰狞吓到寄芙,便道,“阿郎不必担心,整个安南谁人不知郭十四娘是妙手回春的圣手?便说阿郎如此凶险的伤势,娘子也是手到病除的。”
李凑先前遇伏受伤,整个人如堕混沌,并不知晓治伤的情形,只道是医女郭寄芙在采药时偶然救下自己,几次从昏迷中醒来又颇得她照顾,便待她格外亲厚。此时得知是郭寄芙为自己治伤换药,心中又是窃喜又是羞涩。好在他高热未退,因而面颊的红晕并不可疑。
郭寄芙并不知他少年心事,点点头顺着那小厮的话说道:“六郎快些放手,让我看看你的伤。”
李凑撇过头去,紧绷着身体,由着郭寄芙替他重新换了药。
待到重新包扎好伤口,三人才继续上路,向北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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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六皇弟失踪了?”李涵接到奏报时,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岭南道及剑南道节度使遵照陛下旨意,在沿途布下重兵,准备迎接和护送漳王。然而漳王仪仗出交州后便失去了踪迹,两位节度使大人遍寻不得,甚是惶恐,上书请罪。”花无欢下狱后,李玉溪便在枢密院领了职,此时呈报完毕,正在立在阶下准备聆听圣谕。
李涵叹道,“五皇弟领兵北伐,六皇弟生死未卜,无欢又因故入狱,朕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李玉溪也不知是否听懂他弦外之音,只垂眸不语。
李涵摇摇头,苦笑道,“罢了,你回去吧。”
李玉溪行礼告退,正要踏出殿门,就听身后皇帝对王福荃凄然道,“无欢背部有旧疾,也不知他如今可好。”
李涵远远地瞧见李玉溪脚步一顿,便知他听到自己的话,转头叮嘱王福荃,“秋妃在三清殿为先皇祈福,你要多照拂一二。承香殿若是有人要出入宫门,也莫要拦着。”
王福荃低头称是,心下却对皇帝待花无欢的态度有些焦虑——帝王若被某个臣子左右,与敬宗皇帝和刘克明又有何异?
却说李玉溪,还未出大明宫便遇上了散步的胡婕妤与黄才人。
黄轻风天真烂漫,两厢见礼后,笑着对李玉溪道:“李大人当真一表人才,比起花少监也毫不逊色。”
若换了旁人,将自己与宦官相较,多少会有些愠怒,李玉溪却面色如常,温和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胡飞鸾心中赞叹他的气度,轻轻拉了一下黄轻风的衣袖,朝她摇摇头,又看向李玉溪,温言道,“安平郡王出身高贵又生得俊美,从前本宫与他时时相见,亦觉自惭形秽。且郡王殿下文武双全,将来若有机会,定能与李大人成为莫逆。”
李玉溪笑容和煦,“臣确与安平郡王交情尚浅,今日承殿下吉言,他日若能与郡王殿下把酒言欢,定记得娘娘今日提点。”
送走了霓裳华服、前呼后拥的美人,李玉溪松了一口气,轻晃着腰间系着的玉佩,沿着繁花锦簇的道路往宫外走。
通往大理寺的路上罕见行人,李玉溪在一僻静街巷停下脚步,放下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玉佩,歪头道,“你从宫中一路尾随某至此,可也是为了安平郡王之事?”
“难怪从前他告诉我不止要提防王守澄,还要小心他的左膀右臂。”
李玉溪挑眉,转身看向方才自转角闪身而出的女子,笑着行礼,“原来是尚宫娘娘。”
翠凰拢了拢方才疾步行走时有些松散的披帛,上前几步,问道,“李大人如今可是要去审理郡王参与秋妃殿下私藏龙袍一案?”
李玉溪点头,“正是。”
翠凰点点头,自袖袋中取出一个群青色锦囊抛给李玉溪,见他皱眉不解,便道,“这锦囊中有一颗宝石,名曰金刚,其状如珠,尖利无匹,可做利刃,可以饰环,服之能辟恶毒。”
李玉溪闻言,看也未看便立刻将锦囊递还给翠凰,“尚宫娘娘有事吩咐便是,这样贵重的东西,玉溪受不得。”
翠凰不接,垂眸道,“李大人,圣上器重你,王守澄又是你恩师,翠凰并不求你徇私。”
李玉溪本以为翠凰是替秋妃传话,此时虽见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语气哽咽便知此事另有隐情。
翠凰叹了口气平复心情,继续道:“郡王殿下虽不似寻常文士体弱,但他早年多舛,落下寒症,四肢体脉若有损伤,好得总比寻常人慢些。”
花无欢的过往,李玉溪也曾听旁人提起,此时不免唏嘘,“郡王殿下满门忠义,我也十分钦佩。尚宫放心,玉溪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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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长安,有关安平郡王的消息便愈发多了起来。
“私藏龙袍,意图谋反?”李凑听那小厮回报,一时心头火起,接连咳嗽了几声。
“六郎何必动气?不过是坊间传言,做不得数。”郭寄芙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劝道。
李凑摇了摇头,“寄芙有所不知,皇兄自小对无欢最为重视,断不可能任由市井流言毁他清誉。如今流言纷起,却不见皇兄有何动作,只能说明两点。”
见两人一副乐知好知的模样,李凑轻轻摇了摇头,“要么是无欢忽然疯癫了,当真意图谋反,要么便是朝中出了大事,让皇兄连无欢都无暇顾及。”
他转眼看向窗外,夏日灼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遮眼,哑声道,“寄芙,我听闻杏林有不传之秘方,可以迅速止血生肌。”
郭寄芙仿佛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忙摇摇头。
李凑却视若未见,“请你为我用药,我要速速赶回长安。”
“六郎!我不知你从何知晓这种药物,只是这药药性极烈,虽能治好外伤,却后患无穷啊!”
“我早一日回长安,皇兄和无欢便少一分凶险。且无论陷害无欢的是谁,他必定还有后招。”李凑目露寒光,他当然不会告诉郭寄芙,私藏龙袍的,本应是他的养母,承欢殿的秋太妃!
放下李凑带伤赶路不提,且说大理寺牢中的花无欢,每日听大理寺诸官“好言相劝”,却一言不发。
大理寺少卿正急得满头冒汗,听见衙役引着李玉溪进来,忙上前应接。
他动静不小,一直闭目养神的花无欢难得抬眼,正巧对上李玉溪审视的目光。
“少卿大人辛苦,余下的事便交给李某。”
那少卿一听他要独揽这烫手山芋,还道是王守澄要趁机暗下杀手,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玉溪也不赶他,只往花无欢面前一站,行礼道,“见过郡王殿下。”
“戴罪之身,不便行礼,李大人见谅。”花无欢面带笑容,只是言语却并不真诚。大理寺卿怕得罪李涵,甚至没有为他带枷上锁,如今受了李玉溪一礼却不还礼,便是对他极大的蔑视。
大理寺少卿在一旁暗自抹汗,一是为已为鱼肉的安平郡王,一是为方才没有趁早离开的自己——若这两人真起了冲突,自己便是城门失火时的池鱼。
李玉溪从一旁桌案上拿起几页纸,扫了两眼便轻笑着摇了摇头,“少卿大人,这样的口供可翻不了私藏龙袍这样的大案。”
那少卿的头低得更甚,只恨不得立刻消失,所幸李玉溪转了话头,“郡王殿下始终不开尊口,难道这案子便要一直拖下去?”
“李大人可有高见?”花无欢促狭望着他。
大理寺少卿见李玉溪瞧他,忙不迭带人离开牢房,偌大的刑房只剩李玉溪与花无欢相对而视。
李玉溪忽然垮了脸,朝花无欢闷闷道,“私藏龙袍是大案,如今满朝文武皆聚焦于此,下官作为主审,更是为难。”见花无欢不接话,他耸了耸肩,继续道,“陛下不准我碰你背上旧伤,宫里的翠凰尚宫不许我伤你四肢筋骨,胡婕妤和黄才人又传出信儿来不让打你的脸。郡王殿下若是好心,也该教教我如何做。”
花无欢挑眉,他在狱中能安然度日,想来除了李涵开恩,也少不了这位主审留情。他今日主动提起,是要向自己,不,是要向圣上示好?
思绪在脑中翻滚几番,花无欢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刑部和大理寺的牢狱刑罚,狠厉有余而功用不足,且难免棍棒下出冤案。”
见李玉溪点头认同,花无欢继续道,“我在宫中日久,曾目睹先敬宗皇帝惩戒宫人。”
花无欢目光深邃,像是在认真回忆过往,“用浸水的宣纸蒙在面上,一层叠一层,初时还能勉强呼吸,可胸腹间却愈发烧灼……”
“郡王殿下可曾想过,你将这种刑罚告诉我,少顷便会施在你身上?”
花无欢到一旁胡床坐下,冷声道,“我受过比这恶毒十倍的酷刑,还有什么受不得的。”
李玉溪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心下不忍,却听花无欢道,“李大人若不想王大人怪罪,还是早些将那些衙役唤回,替我行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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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自官道驰过,幸而近来下过雨,不然定是微尘四散。
郭寄芙放下竹帘,替李凑整了整腰间软枕,有些不忍道,“这里离长安不过一日路程,不如先在驿馆休息一夜。”
自离开安南不过月余,李凑已是柴毁骨立,苍白的面色衬着深陷的眼窝,不像生人,倒有几分似鬼。
李凑轻轻摇了摇头,“这一路都熬过来了,总不差这一日之功。我心中挂念皇兄他们的安危,早些回到长安,也可放心一二。”
劝慰的话,这一路上郭寄芙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此时只得叹道,“依你便是。”
车驾近延平门时被一行巡逻校尉拦住,那小厮跳下车舆,递上李凑的印信与通关文牒。城门口的门官领了命,忙纵马往宫城疾驰而去。
不多时,长安县令领着一队人马带来一乘卤簿,郭寄芙被人群远远隔开,看着李凑被人群簇拥着迎下他们共行一路的小马车,转而上了那顶挂着红罗绣五龙幔帐的车舆。
那小厮费力穿过人群,朝郭寄芙道,“娘子且跟紧我。”
郭寄芙返回马车上拿回自己的行囊,朝那小厮一笑,“六郎如今已平安抵京,我便可放心返乡了。”
那小厮见状,惊奇道,“娘子一路车马劳顿,便是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
不待郭寄芙答话,一个巡城校尉走来对两人道,“漳王殿下请郭大娘到近前去。”
那小厮眼明手快地接过郭寄芙手中包裹,郭寄芙只好挪到那明晃晃的车驾前。
“寄芙先前还说从未到过长安,如今到了,怎能不尽览城中景致,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李凑掀开幔帐,朝她招了招手。
他气色不佳,目光倒是明亮。郭寄芙与他对视片刻,见他指尖颤抖却并没收回伸出的手,只得勉力无视掉周围人审视探究的目光,搭着李凑的手纵身跃上车舆,随他一同去往明德门。
长安城最南端的安义坊忽然多了许多巡城官兵,闭市的鼓声提早传来,不少人张望议论,不知发生何事。而此时城中最靠近宫城的善和、兴道两坊已经全部戒严,巍巍的朱雀门缓缓打开,皇帝的仪仗卤簿鱼贯而出。
此时既不是年节又不逢祀时,又远未到皇帝去离宫避暑的时候,待那明黄仪仗自行礼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不少人偷偷投去疑惑的目光。
“臣弟擅离封地,请皇兄降罪。”李凑实未想到李涵会亲自出宫相迎,但他到底没有病糊涂,在随李涵出宫迎他的官员及长安百姓面前做足了戏。
李涵见他形容憔悴,心中不忍,忙抬手揽住他,“皇弟有伤在身,不必行礼。朕已经为你安排了太医署最好的韩、张两位博士,这便送你回府。”
李凑实在提不起精神,纵然有千言万语想说与兄长,此时也只得被众人重新送上车驾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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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进入炎夏时节,每日升起的金乌将白日拉长,好似要将坠落的九个兄弟的光和热一并发散给大地。
李凑伤势时时反复,好在此时不似途中缺医少药,在郭寄芙和两位太医悉心调养下,渐渐有了转好的迹象。李涵虽想出宫探望,但朝中有关漳王擅离封地的弹劾不断,为不多生事端,只好作罢。
这日,李凑正斜倚在榻上看一本策论,郭寄芙从外间进来,赌气似的将几包草药扔在桌上。
李凑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她,“这倒稀奇,寄芙素来平和大度,今日如何生气了?”
郭寄芙面颊飞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恼的,只垂头盯着脚尖,也不说话。
李凑朝她伸出手,柔声道,“想来长安夏日酷热,你必不习惯。明日我便遣人去求皇兄早些去九成宫避暑,也好带上我二人去避一避暑热。”
郭寄芙猛然抬头,“殿下如今病着,可知圣上已经下令将这王府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便是今日我要出门买药,也要经过几番盘问审核,最后还是翠凰尚宫帮忙在外置备。”
李凑坐起身子便要下榻,郭寄芙忙上前扶住他,却被轻轻推开,“我要去问个究竟。”
漳王府大门紧闭,李凑乘肩舆穿过府中庭院,只见一队神策军卫在府门前守卫,而原先府中的家臣不知所踪。
见李凑来了,守门的校尉面面相觑,陆陆续续朝他行礼。李凑也不下轿,只斜斜靠在凭几上,指着一个首领问道,“神策卫,怎么跑到本王府中来了?”
那校尉上前一步,答道,“回殿下,臣等奉陛下之命,护卫殿下安危。”
李凑挑眉,未置可否,心下却道定然不是李涵的主意。
只听府门外有嘈杂声,细听之下竟是女子声音,“……求见漳王殿下,请代为通传。”
此时李凑就在门前,见那校尉面露异色,便下令开门,“本王的府第在长安城中,得天子庇护,常年夜不闭户,怎得青天白日却闭门谢客?开门!”
那校尉只得命人打开府门,却将门外女子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头。
翠凰前几日时常往来于宫中和王府间,今日神策卫将漳王府团团围住,她已在府外周旋半日,虽帮了意图外出采买药物的郭寄芙解了燃眉之急,却没能见到李凑。此时远远瞧见他的肩舆,不由长舒一口气。
李凑命人宣翠凰进来,却被那校尉阻止,“漳王殿下安危要紧,恕臣不能将闲杂人等放进府来。”
一旁的郭寄芙怒道,“闲杂人等?那是宫中的翠凰尚宫,是秋太妃殿下跟前的人,如何成了你口中的宵小之辈?”几日相处,她与翠凰已成推心置腹的姊妹,如今自然不能听凭旁人毁她清誉。
翠凰见院中形势便知今日,乃至往后数日,都不得与漳王互通消息,只好远远的细细的将他如今的模样记下,好在一会儿转达给秋妃殿下。
那校尉也不与郭寄芙争执,便要下令关闭府门。翠凰在缓缓关闭的朱漆大门间,看到李凑望向西南的方向——大理寺的方向。
一路无话,待回到房中,郭寄芙皱眉问李凑,“陛下何故要禁足六郎?可是信了坊间传闻的鬼话?”
有关秋妃私藏龙袍的传言在一月间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如今里坊外城的人们都说,秋妃无子,倒有六皇子自小养在身边,说不准这龙袍便是为漳王备下的。
李凑接过郭寄芙为他斟好的酪浆饮下,轻轻将伎乐八棱纹银杯搁下,一时没有言语。
郭寄芙见他面露难色,当是他默认了,又道,“陛下既不信你,又何必遣你去安南平定军乱?如今你有功回朝,却被禁足府中,当真是‘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难怪恩师曾言,‘尧幽囚,舜野死’,诚不我欺!”
李凑闻言,身体猛地一震,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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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凰从未到过大理寺,上回与李玉溪求情也不过是远远看了一眼,如今穿过威严的大堂站在这监牢门口,不由感到一丝寒意。
“尚宫娘娘,这边请。”听到衙役出声提醒,翠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抬步走进光线昏暗的牢房。
花无欢穿着粗麻制的监服,正靠在砖墙边望着气窗发呆,听到脚步声才僵硬地回过头来。
翠凰见他鬓发散乱,双目无神,顿时眼圈一红便要哭出来,只听他开口道,“傻姑娘,你怎么来了?”声音嘶哑如杜鹃啼血,眼泪便立刻落了下来。
带路的狱卒早就远远地躲开了,翠凰便倚着坚固的牢门跪坐下来,泣道,“殿下受苦了。”
花无欢笑了起来,疑道,“我从前受的苦比如今更甚,怎么多了一个郡王身份便娇贵了起来?”
翠凰哭了一阵,见他身上没有外伤,还有气力取笑于她,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去取了狱卒的水囊递给他。
花无欢受刑时呛了不少水,故而声音沙哑,却不是口渴的缘故。他接了水囊放在一旁,慢慢起身靠到牢门边,轻声问道,“你此时来探望我,可是有要事?”
翠凰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今日事出突然,她与漳王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仅凭一个眼神便来见花无欢;如今见到了人,却想起他此时亦是自身难保,如何救人?
见她为难,花无欢皱眉,“可是王守澄借我之事为难陛下?”
翠凰摇摇头,将漳王回朝、王府被围之事和盘托出。
花无欢入狱前便知漳王遇险,此时方知他已平安抵京,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便又提起。
“出动神策军,可是陛下的旨意?”
“那校尉称有军令在身,我虽未曾回宫面见圣上,不过想来他们不敢假传皇命。”
翠凰走后,花无欢又恢复到方才呆愣的状态,微微仰着头盯着气窗前飞舞的微尘发呆,实际上却是心绪万千。
前有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后有李涵勤王自立,他一时也拿不准帝王究竟只是应付王守澄时的权宜之策,还是当真要对同胞手足痛下杀手。
入夜后忽降大雨,只着单衣的花无欢在本就湿冷的牢中更是阵阵发寒,只得蜷起身子护住胸腹间那点微末的温暖。
他意识昏沉间轻轻念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大理寺卿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提着蓑衣,流下的水无声的在他脚边汇集。他刚走近花无欢的牢房,便听到他反复喃喃吟诵的诗句,不由一怔,下意识回头望向身后那片阴影。
一个披着宽大斗篷的人自黑暗中现身,墙上明灭的火光照见巨大的兜帽,下面赫然是当今天子李涵的容颜。
大理寺卿正要上前打开牢门,李涵却缓缓摇了摇头,深深望了一眼花无欢单薄的蜷缩在石床上的背影,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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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四年的夏日在初秋接连几场大雨中惨淡收场,天气骤然转凉。
李涵那日冒雨探望花无欢,回宫后便染上风寒,整个八月里又拖着病体操劳,以致酬农神、祭地母的祈祀庆典后便一病不起。
贤妃临盆在即,太医署的医官们一面要照料天子龙体,一面要顾着贤妃及龙子安康,还要时时分派人手出宫照顾漳王殿下,着实忙碌紧张。
李涵即位四年并未立后,从前宫中典仪皆有花无欢主理,他仓促入狱,许多事宜还未来得及交待妥当。如今中秋将至,协理宫中事务的贤妃又即将临盆,难免有些忙乱。
迁去拾翠殿那位姓王的昭仪偏在此时去求见贤妃,导致贤妃早产,幸而太医署准备充足,才保住贤妃母子平安。李涵下旨将王昭仪贬为宝林,而黄轻风病愈后常与胡飞鸾一起伴驾,擢升为四品美人。
王守澄无法奈何李涵,于是便将矛头转向身陷囹圄的花无欢,竟不顾身份亲自到大理寺狱中,对花无欢严刑拷打。
李玉溪碍于与王守澄的师生名分,几番周旋无法阻止,只得向李涵献计,借皇子诞生之机赦免秋妃及花无欢“莫须有”之罪。
李涵知晓花无欢受刑后,破天荒没有动怒,只在听了他的计策后轻轻点了点头。李玉溪心中疑惑,却并未对帝王之事置喙。
隔日朝会,李涵不等朝臣奏本便挥挥手,令王福荃念一份早就拟好的圣旨。
王福荃展开那卷绣着金龙祥云纹样的圣旨,扬声道,“朕恭得宝位,兢业戒怀。今皇嗣诞秀,福泰安康,此乃天赐之恩。为谢天恩,大赦天下。”
王守澄一听便道“不好”,忙要出班与李涵讨价还价。李涵却早就料到如此,起身道,“朕乏了,散朝吧。”
王守澄碰了不大不小一个软钉子,正气恼,刚出大殿又被工部尚书拦住,脸色有些不善。李玉溪上前几步,朝那老尚书行礼寒暄,只听那尚书道,“江南秋雨连绵,恐毁坏农田,论理当修葺水渠。只是何时修、如何修,老臣愚钝,幸得圣上指点,听闻王大人于此颇有见解,特来讨教。”
说是讨教,实是让王守澄可以在兴修江南水利时分上一杯羹。若不是时机场合不对,李玉溪简直想大笑两声——李涵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功力着实见长。
果然,就见王守澄面上一扫方才的阴霾,和颜悦色的拉着老尚书开始述说自己辅佐两任先帝,主持兴修水利无数的“功绩”。李玉溪缀后两步,看王守澄一副两袖清风为朝廷的模样,唇边划过一丝冷笑。
秋收之后,照例是秋猎。李涵不似敬宗一般残忍嗜杀,对围猎之类的活动意兴阑珊,只当做与朝臣共乐的休憩。
花无欢出狱后,李涵复了他少监之职,却没有让他重任枢密使,并以养伤为名,免了他到紫宸殿侍奉帝王起居。而今年骊山秋猎,花无欢作为本朝的异姓王,甚至没有在随行之列。
于是有关安平郡王御前失宠的传闻自后宫波及前朝。有心人甚至发现,新帝登基前的“江王党”中,军功卓著的颍王被派去戍边,颇得人心的漳王李凑伤重难愈,而一直最受皇帝倚重的安平郡王,在“莫须有”的罪名之下,枉受一场牢狱之灾,如今更是被王守澄的门生李玉溪顶替了朝中地位。
外间风言风语不断,花无欢却安然在内侍省的小院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养伤之余便侍弄花草,急得文德直跳脚。
直到天子离宫赴骊山围猎当日,花无欢时隔多日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和低声窃语,他面无波澜地站在一众朝臣中,目送李涵乘銮驾出大明宫丹凤门。
长安的秋风并不凛冽,但大明宫中的风已经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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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自骊山秋猎归来后,下旨令花无欢复枢密使职,并赐了他一张亲猎的白虎皮,于是有关安平郡王失了圣心的流言便不攻自破。
官复原职的安平郡王同先前一样,每日按时去枢密院上职,并未对先前代职的副使李玉溪表现出明显的好恶。
花无欢白日在枢密院处理政务,晚间回了内侍省又要安排宫中事务,甚是忙碌。
这日花无欢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到内侍省,远远瞧见院中灯火通明,院外停着一金顶肩舆,脚步一顿。
文德抱着一叠文书埋头走在他身后,一个没留神撞在他身上,揉着额头问道,“殿下怎么不走了?”
花无欢望着熟悉的院门却无法迈步,手指不自觉摩挲两下怀里抱着的一沓卷宗。他自出狱后再没同李涵私下会面,或许是李涵对李凑的软禁让他后怕,抑或是李涵的恩威兼施让他感受到帝王的雷霆雨露。种种莫名的情绪杂陈,他如今对李涵隐隐产生了敬畏与抗拒。
在门外徘徊片刻,花无欢抬步进了院中,就见李涵站在那株已经结果的枇杷树下,正含笑望着他。
花无欢上前几步行礼道,“圣上。”
李涵抬手托住他端正行礼的手臂,笑道,“多日未见,无欢忘记我说过的话吗?”
花无欢当然记得他曾许他御前不必多礼的权力,却无法道出心中一丝飘忽的忐忑。
幸而李涵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引着花无欢进屋落座,倒似这院落的主人——他坐拥天下,何况一处宅院呢?花无欢心想。
文德替花无欢收好文书卷宗,朝二人行过礼便退了出去,花无欢只好起身替李涵斟茶。
李涵与他对面而坐,接过越窑青瓷盏搁到案上,道,“贤妃诞子后身体羸弱,皇长子刚满月她便一病不起,我如今能指望的,只有无欢你了。”
见花无欢神色茫然,李涵又道,“如今前朝后宫局势不稳,贤妃无力保护皇儿,我思来想去,能信任托付的也只有你一人。”
“可我从没照料过婴孩,何况皇子身份高贵……”花无欢难得出言反驳李涵,皱眉辩解道,“圣上若是不放心,我便在贤妃处多布几层护卫便是。”
“护卫再多,也防不住有人暗害。宫中害人的伎俩你我见过多少?当初我与炎弟凑弟若不是少小离宫,我们根本没有机会长大成人。”
花无欢沉默片刻,应道,“既然陛下信任无欢,无欢必定拼尽全力保护小皇子。”
李涵点点头,起身朝外走去,经过花无欢身边时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明日便搬回紫宸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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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小皇子当真如众人所期冀那般福泽深厚,太和四年在一派祥和安定中落下帷幕。
年关将至,李涵给官员放了旬假,一并将元旦假日算上,足足有八九日不必上朝。
李涵早在借皇子诞生之机大赦天下时便一并解了李凑和秋妃的禁足令,只是李凑伤病反复,从炎夏拖到年节前,仍未能痊愈,遑论回朝议政。李涵与花无欢曾便装出宫去探望过他两次,均被一个女子挡了回来。
“圣上令臣查的人,已经查明身份了。”李玉溪被王福荃引着进了御书房,就见花无欢正单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托着一本奏章坐在殿内明窗下,而李涵正在书案前批阅奏折。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行了礼,垂手立在阶下。
花无欢头也未抬,边轻轻摇晃小皇子,边细读那本奏章。李涵将笔搁在远峰状玉质笔格上,称赞他,“玉溪办事愈发效率了。”
李玉溪忙回了几句诸如“替君分忧”“皇上圣明”之类的好话,方正色道,“那女子姓郭,名唤寄芙,乃‘尚父’忠武太师郭子仪的重孙,因八字不详,幼时便被送往蜀中。师从高人修习杏林之术,在民间颇有声望。”
花无欢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看向李涵,正对上他投来的不安的视线。
只听李玉溪继续道,“这位郭大娘原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侄女,只是在代国公府不甚得宠,因而在京城名门贵女中未见其名。”
郭氏女接近漳王,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消息。只是郭家拥立李涵有功,此时又远未到与太皇太后决裂之时,李涵只得隐忍不发。
转年春,颍王在北境大破敌军,奚部归降。夏初,李炎卸任朔方节度使,班师回朝。李涵大悦,令其统领金吾卫及羽林军,兼任兵部侍郎。
又半月,一直以养伤为名闭门谢客的漳王李凑上书请旨回洛阳封地。
李涵本欲携李炎李凑兄弟二人同去九成宫避暑,此时体谅他伤病初愈,不愿违了他心意,只得准了他回封地的请求。
李涵站在阙楼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炎送李凑的车马出了城门,正在一树荫处话别。花无欢望着那搀扶李凑的碧衣女子,深深皱起眉头。
太和五年的炎夏,烈日炙烤着长安城,也将兄弟间的情谊置于烈焰之下。
漳王离京之后三日,天子携亲眷及近臣出长安,往九成宫避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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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东都洛阳与西京长安。
大唐四通八达的驰道联结着两座城池,她们在千年岁月中遥遥相望。
而背向而驰的青年们正形成巨大的拉力,似要将唐王朝这座危在旦夕的玉宇琼楼扯得分崩离析。
【未完待续】
写李凑与郭寄芙时一直代入茅子俊和焦俊艳的颜,大约仍处在《青云志》中毒中吧。
李玉溪在监牢中同花无欢的对白化用张勇老师《一触即发》中刘副官的台词:“亲大哥,我也很难做呀!你说,处座不让动你的腿,余晓江不让动你的胳膊,李沁红又不让打你的脸。你说,大哥,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嘛!”趁机安利一波这部剧,私以为剧本比张勇老师大火的《伪装者》还要好看。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太白诗。“尧幽囚,舜野死”,传说中虞舜到南方巡视,死在苍梧(交州),正是李凑遇袭的安南都护府所在,暗指帝王失权后只能任人鱼肉。笔力不足注释来凑。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出自《诗经·卫风·氓》,王秀梅译注的白话版本非常有意思:“回想少时多欢乐,谈笑之间露温柔。海誓山盟犹在耳,哪料反目竞成仇。莫再回想背盟事,既已终结便罢休!”李涵漏夜冒雨探望花无欢,却听到他念这个诗,没有当场分手已经是极大的温柔了lol
顺便一提,太皇太后,也即懿安皇后,是郭子仪的后人,史书记载她“不愿预政,惩武韦之覆辙,守祖考之遗规”。本文中沿用并改动剧中反派设定,皆是戏言。
正文和碎碎念都是越——写——越——长——
承蒙不弃,下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