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一对缺口的白瓷杯。其中一只是我幼时顽皮打破的,而另一只的缺口则是自我出生便有的。
这对瓷杯是爷爷最心爱的东西。小时候,常常见爷爷在杯中斟满水,看水从缺口处溢出,到最后,永远都只剩下半杯水。对于爷爷而言,似乎半杯水已是完整的人生。
瓷杯中的水,沉静不泛涟漪。爷爷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看着杯中水安然入睡。
我也曾问过爷爷,为何我打破杯子却不惩罚我。记得爷爷摸着我的头,说了一句话:半满即完满。
当时年幼的我自然不能理解爷爷的话,还天真的以为爷爷老糊涂了,已经破了的东西怎会珍贵?
后来,爷爷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这白瓷杯的故事。
这对白瓷杯是爷爷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奶奶亲手烧制的。
太奶奶家是镇上有名的陶瓷世家。传男不传女是家族也是这个行当世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可太奶奶的父亲却将这一流的制瓷技艺毫无保留的教给了太奶奶。
民国初年,新思潮盛行。太爷爷和太奶奶正是在这时代变革之际有了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两个接受新思想的青年就这样自由恋爱而后成婚。可二人的婚姻却并不为家人看好,只因太奶奶年长了太爷爷三岁。
他们的感情并未被世俗牵绊扼杀,而是绵长如细流。很快,爷爷出生了。
上天是最慷慨也是最吝啬,他舍不得将完满留存于世间。战火摧毁了本该其乐融融的家。
八年抗战,太爷爷幸运的活了下来。他的身上多了几处不足以致命的伤口留下的印记,正如那只已然破裂的白瓷杯。
爷爷说,太爷爷并不知道这杯子何时何地因何而破。
我不信。
我猜,一定是太爷爷不想让太奶奶知道原因,才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那是个硝烟不断,弹片纷飞的年代,人尚且不能苟且,更何况是一只脆弱的白瓷杯。
不久,太爷爷又上了战场,又幸运的活了下来。可作为国民党一员的太爷爷在国民军败北后被迫留在了台湾。
从此以往,两只白瓷杯分隔在祖国的两端。太爷爷与太奶奶二人,爱而不见,思而不遇。
数十载光阴,时间在轮回。花谢了又开,春去了又来。太爷爷家门前的那条小溪枯了,门后的那棵梧桐亡了,曾经年轻貌美的少妇脸上早已爬满了皱纹。
四十年代的时光荏苒,太爷爷终得机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可太奶奶早已去世多年。
归乡不久,太爷爷也走了。爷爷将二老的骨灰葬在了一起。而那对白瓷杯被爷爷当做婴儿好生照料。
再后来,太奶奶的那只白瓷杯被我打破了。巧的是,两只白瓷杯的破口在同一处。这是冥冥注定还是阴差阳错?
爷爷说,太爷爷和太奶奶的爱看起来残缺破裂,可却是最简单纯粹的爱情。一对不完满的白瓷杯构成的最完满的爱情。
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不知道太爷爷与太奶奶若是长相厮守,会经历怎样的磕磕绊绊。但我知道,十数年的离别使他们的爱晶莹剔透,洁白如初。
爷爷又在摇椅上睡着了,嘴边挂着笑。他是在品味那段最完满的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