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打赌,这个片子你们哪个都不敢去看!”红卫叉起腰,用神气活现又带着鄙视的眼光,从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我们——
那是1980年,《画皮》上映了。
红卫比我大两岁,上中学的哥哥已经带着他,成了这部电影在我们小镇的第一批观众。
小镇上关于《画皮》的传言,绝非“吓死老太太”那么无趣,而是有着其他更加香艳凌厉的诸多版本。这部彼时绝对“现象级”的电影,以一种非常高级而且官方的形式,空前激发出了小镇革命群众心中对此前讳莫如深的禁忌世界的汹涌想象与言说欲望。以至于每次谈论到最后,人们皆要叹息一声:这样的东西,只怕早晚会被“革了命”,再不去看就看不到了,那是多么的可惜啊!
如此种种,让这部电影变得更加云遮雾罩、令人神往。辐射至孩子们的世界里,竟上升至一种匪夷所思的全新高度,直至与话语权和种群地位紧紧相连——其内部逻辑有点类似于:好儿童,不怕死。不怕死,看《画皮》。不《画皮》,无以言!
红卫的目光从我的头顶扫过,我感觉自己额角上的疤生猛地跳了两跳。
“如果我去看了,你要怎么办?”我眉头一皱,目光硬硬地迎了上去。
“我请你吃点子糖。”
“好,我要两颗!”我转身要走。
“诶,如果你冇看呢?”他叫住我。
“那我,我跪在你面前做狗叫!”
“要得!你要拿票来作证。”
赌约达成,小伙伴发出低声惊呼,大家都觉得红卫赚到了。而我心底明白,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悲壮的方式与他对赌,是因为——我没有零花钱,买不起点子糖。
但我有奶奶!虽然奶奶也不会轻易给我零花钱,但她会带我看电影。
正经八百坐在电影院看电影,在当时,那是难得的事情。毕竟,毛多两毛一张的电影票,算是不菲的商品。我敢在红卫面前霸蛮,恰恰是因为我此前已颇在电影院中看过一两场电影,带我去的,便是奶奶。
不记得我用了什么手段,又或许我根本没用什么手段,奶奶便屁颠屁颠带着我去看《画皮》了!
趴在电影院,我肠子都快悔青了!
“哪里有鬼?都是人演的,不信你起来看看。”奶奶轻轻推了推我,我却赖在她腿上发抖。
“你看看……早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拖着我来!”奶奶松开我的耳朵眼,揉一揉被我的大脑袋压得发麻的双腿。
“我就是要来!”我把她的手指头抓过来,塞回耳朵眼。
“那你又不敢看?要不然我们回去吧?”过了一阵,她的手指头竟又拿开了。
“我不回!”我把她的手指头抓过来,仍然塞回耳朵眼。
“我们回去吧,现在就走。”又过了一阵,她竟然不但拿开了手指头,甚至还做出了要起身的样子。
“不回,不回,我不回啊——”我想起了点子糖,还有狗叫声,心中充满了委屈与愤怒,不再去争夺她的手指头,而是咧开了嘴。我开始拖长声调,发出杀猪般的哼哼声,这是前奏,也是警告。奶奶是知识分子,是体面人,她知道我要干什么,脸色变了,连忙坐好。
“好了,不回,我们不回,把电影看完,哎……”奶奶的手指头,又乖乖回到了我的耳朵眼。
第二天,我趾高气扬站到了红卫面前,他正趴在水泥坦克上跟人吹牛屁。
“诶,红卫,点子糖呢?”我把电影票往他面前一晃。
“我日,你当真去看《画皮》啦?”他一把抢过票,胡乱看了一通。
“票都在这里,我还会哄你?”我跳起来,把票抢了回来,“点子糖呢?”
“不是别个去看了,把张票给你吧?”当着众人的面,红卫有些下不来台,“我问哈你:那个女鬼一出来的时候,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我知道个屁!电影一开演,片子名字还没有出来呢,我已经被脑袋里关于这部片子的种种恐怖想象直接干倒,按到奶奶的腿上摩擦了。
他竟然有这一手?!我猝不及防。但我绝不能服输,我瞪起眼睛:“那哪个记得清楚?”
“你连这个都记不得?”红卫仿佛抓住了一个巨大的把柄,再不愿轻易松开,“你肯定冇去看。”
我急了,好像什么东西被人看穿,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你倒是跟我讲下,那个书生死的时候,他老婆穿的又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要感谢红卫,《画皮》的内容,他已经向我剧透得差不多了。
红卫断没想到我会突然反击,愣了一愣:“好像是……蓝色的吧,浅蓝色的。”
“明明是白色!你看,你也记不得了吧!”我开始提高声调,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要不然,就是你根本冇去看!”
“白色?”红卫有些慌乱,“你莫乱讲,我怎么记得是蓝色?诶,那个谁谁,你晓不晓得?”
那几个听他吹牛的,似乎并未看过这部电影,见事态渐渐严峻,纷纷摇了摇头。
见未被识破,我越发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你莫要霸蛮,票你也看到了,快把点子糖拿来。”
“明明是蓝色的,你就冇去看,我凭什么要把糖给你?”红卫竟真的霸起蛮来。
“屋里死了人,好像是要戴孝吧?”坦克上突然有人弱弱说了句。
“就是啊,”我突然感觉遇到了援军,对这个声音差点生出重生父母般的好感,“你屋里戴孝不是白色,难道是蓝色的?”
这话显然触怒了红卫,他瞪圆双眼扬起了拳头,突然又有些失落:“书生死的时候,他老婆根本就不在他身边,戴什么卵孝?我回去问下我哥哥,明天我再来寻你!”
他“唰”一声蹦下坦克,甩了甩手,头也不回走了。
我感觉到他话音之中浓浓的威胁意味,深知为了两颗糖较真太过冒险,加之面子已经挣回,而那《画皮》我似乎也确实不算看了,于是便主动将此事放下,与他相忘于江湖了。
《画皮》后来果然被禁了。不知为何,奶奶带我去电影院却去得勤了。
她爱清净,彼时的乡村电影院却最是污浊之地。好几次,我们买到后排座位,这才发现满园子嗑瓜子的声响竟差点盖过喇叭,凝结成团的烟雾在放映机灯光照射下竟如同一朵朵藏着闪电的巨大灰色棉团。若是夏天,影院更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酱缸,那味道,一个酸爽!若天气欠佳,看完电影回家,还要蹚过那条污水横流的长街,路灯昏暗,猫犬潜行。不过这些,只会让我们期待更好的座位与更舒服些的天气,却从未让我们停下过脚步。
奶奶带我看各种电影,看《红象》、《城南旧事》、《少林寺》,也带我看《牧马人》、《第十个弹孔》、《杜十娘》、《红楼梦》……这些电影中有些是我想看的,有些是她想看的,有些我能看懂,有些我还看不懂。但我们已经形成默契,相安无事,互相包容。
我总会问:“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这个问题让奶奶十分难以回答:“这个世界上的人啊,并不是简单以好和坏去区别的,就像颜色,不只有黑白……”
看《天仙配》,我说:“那个董永生得好丑。”奶奶笑了:“呵呵,但是他很勤快啊,所以七仙女才会喜欢他。人的美丑啊,不能只看外表。”
看《城南旧事》,奶奶很开心:“老北京啊,就是这个样子。你好好读书,以后到北京去上大学。”
看《红楼梦》,奶奶哭了,我突然也好伤感。奶奶把我搂在怀里:“长大了,好好读读这本书,里面装了太多做人的道理。”
那时候,奶奶说得最多的便是:“先看,等你长大了,慢慢就懂了。”
长大,等我长大,这些我不会都忘记了罢?
突然一天,我经过岔路口,发现小黑板上写着:《精变》。又是一部——“鬼片”。
不知为何,我突然特别想看这个《精变》!也许是想要寻找某种证明?
于是我又缠上了奶奶。
有了《画皮》的前车之鉴,奶奶并不愿带我去。但她又怎么架得住我的“威逼利诱”呢?所以终于还是妥协了。
到了影院,不知何故,放映的却是《人到中年》。
我失望透顶,奶奶的眼睛却亮了,想去买票。
“我不要看这个,我要看《精变》。”
“但今天没有《精变》啊。来都来了,你就陪奶奶看一看吧。”
“我不,我要看《精变》。”
“这个片子好看。奶奶在书上读过,你就陪奶奶看一看。”
“不好看,我不看!”
“你看,你看,这些演员:潘虹、达式常,都是好演员啊!今年的金鸡百花好像都是这个片子呢……同志,一张票多少钱?”奶奶还是蹙至了窗口。
里面一双眼睛打量了一下她,又看了看我:“两个人,一起三角钱。”
“哦?”奶奶似乎有些错愕,摸了摸口袋,“细伢子也要收钱了啊?”
“他都已经这么高了,要买票了呢!”里面一阵不耐烦。
“我不看——”我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不由分说拽着奶奶回了家。一路上她还在叹息不已:“这是好片子啊,怎么不看呢?”
对啊,我们怎么不看呢?我和奶奶之间的默契呢,去哪里了?莫非,是我真的长大了?
那是1983年,我最后一次与奶奶一同去看电影。
年过不惑,有时间我会重新翻看当年奶奶带我看过的那些老电影,只有这时,我才能意识到什么是“长大了,慢慢就会懂”。
我常会想起:奶奶牵着我的小手,快乐地行走在满是泥泞的小镇街道之上,身后是那乌烟瘴气一地狼藉的乡村电影院。
影院中昏暗温暖的光芒,拉长我们的身影,穿透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