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树下

灵子走了。

江宏一下子成了霜打了的红薯叶子,蔫了,人瘦了,衣服邋里邋遢,生活毫无规律……

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怀揣着大学毕业文凭回到了老家延州。

延州的大小和南方省份的一个小镇差不多。一条延河自东向西跌跌撞撞地流来,在这里轻轻一拐,就完成了一个“?”状的延州,很早这里就有了居民,到今天大概有几百年了。

延州中学就坐落在“?”中间靠北面的山脚下。中学老师大都是经过进修的农村教师,因而名牌大学毕业的江宏一到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江宏个子不高,浓眉、方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神。

到延州中学后,江宏凭借学到的专业知识,半年之后就成了学校响当当的教学骨干,有时教研室主任不在了他还主持工作。

这时的江宏刚刚二十出头,风华和傲气同时显现在他的脸上,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显得与众不同。

江宏对婚姻的看法是可遇不可求,一切顺其自然。开始媒人三天两头来牵线搭桥,可江宏那种傲气使许多媒人连带姑娘乘兴而来,扫兴而归。渐渐地说媒的人就不太来了,江宏不想让别人介绍,他说这让自己很难堪。

要是碰不到灵子,他的婚事还不知会拖到何年何月呢。

闷热的夏天,衣服穿不了几天就汗渍渍的。江宏常常乘着清晨的凉快劲儿在城里的小街上、延河边上跑步。东方的日光温和地洗浴着刚刚醒来的高原,那情形就像母亲在给婴儿细心地洗澡一样充满了温馨。阳光中一个女子的身影越来越鲜明,她的脸庞在晨光中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挑水的细腰自然地轻扭着,一步一颤,影子长长的,像一幅剪纸。江宏故意从她身边跑过,细细地想多看几眼。女子抬眼看了看江宏,江宏只看见两颗硕大晶莹的露珠在毛茸茸的睫毛之间滚了几滚。

江宏怅然若失地回到学校。他翻开教案开始备课,一边吃着早饭,他习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把工作看得很重,一旦工作起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可一旦没事时,灵子的两只大眼睛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

江宏照例起的很早。路旁草叶上的露珠在朝阳下熠熠闪亮,可他没有心思看,河边的南山上不时传来几种不同的鸟叫,他也置若罔闻。他跑步也不像从前一样专心了,老是东瞅瞅,西看看,像是把什么东西给丢了在仔细找寻一样。每天他都这样跑着,希望有奇迹出现,可一连几天都再没有看见女孩的影子。

江宏心里渐渐在淡忘,但他仍旧坚持晨跑。跑完了就在延河边,做着放松运动,扩扩胸,伸伸腿脚,因为上中学时迷上了武术,还会来个二踢脚什么的。有人说,江宏一定练过几天,要不还会耍拳呢。可他正在耍着,伸出去的手脚不知怎么僵停在空中不动了。

灵子挑了水正在向回走,她的眼光碰到江宏异样的眼神,连忙顺下了眼皮,乍一看只能瞧见长长的睫毛。她觉得背后那男人的眼睛好厉害,就像芒刺扎在背上,灵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谁知心里一急,脚步就乱了,不凑巧右脚踩在一块西瓜皮上,哧溜滑了一交,灵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也不敢看江宏一眼,恨不能找个草丛躲了进去。那两只洋铁桶筐里哐啷只滚,一只被路边的草丛挡住了,另一只顺着斜坡歪歪扭扭直往下滚。

“你,你,没事吧?”江宏下意识地跑去。

“嗯,脚,脚崴了一下,没事的,揉揉就好了。”被一个陌生男人瞧见了自己的狼狈相,就仿佛被人窥见了隐秘似的,灵子一边说着一边试着要站起来,疼得她呲牙咧嘴的。江宏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但终于深入手使劲扶她起来。灵子不让他扶,使劲推让,推让中间,灵子的伤腿一使劲,痛得她猛的拉住江宏的衣袖,谁知这一拉劲用大了,把江宏的衣袖给拽了下来。

江宏强忍住笑,把脸转过去。

“桶,水桶……”灵子连忙喊,把江宏注意力给转移了,自己却不好意思,羞得满脸是红晕,就坐在石头上揉着脚,年轻人的体格好,一会她就可以站起来了,只是仍旧一拐一拐的。

……

街上,晨跑的人看见一对男女,男的挑水前面走,还少了一只袖子,女的一拐一瘸跟在后面,大家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眼中流露出几分惊诧。

灵子和江宏心里各怀心事,江宏倒是快乐得不得了,心里美滋滋的,可灵子一个大姑娘家领着一个男人,叫怎么回事,她想让江宏别去送水,可江宏哪里肯放过这次机会,而且男人天生是保护女人的动物呢,他深信这一点。见江宏说什么也不放下水桶,她只好跟在后头。俩人不言不语,到了灵子的家。

灵子家在城西,两孔石窑洞,院子用砖围起来,大门很有气魄,一颗一搂粗的大槐树遮了大半个院落。灵子的爸——一个退休的老工人见此情景,就连忙把江宏往里让,一边嗔怪女儿把人家只是分子给累着了看你怎么办。江宏一边搭讪着说没事,一边把水倒进水缸。灵子的爸给他烟,他说不会,就告别了。

灵子爸问灵子是谁,灵子一扭身子:我咋知道呀。


江宏没有放过这次机会,隔三差五的到灵子家里去,开始是看灵子好了没有,后来就假装借个簸箕什么的,渐渐的灵子接受了这个高材生。

恋爱中的人是不知道日子长短的。眨眼间夏去秋来,陕北进入了收获的季节:糜谷一片金黄,那让人欣喜的谷穗压弯了谷杆,就像一地背着沉重果实的农人,辛苦但快乐;杜梨熟了,黑甜甜的高挂枝头;地里的小蒜苗绿得可爱。江宏常常和灵子一起去挖小蒜。

天很高,很净,阳光柔柔地摸着人的脸。山上到处都是小蒜苗,嫩绿的三棱叶片,挖出来是一个个雪白的小疙瘩,带着白嫩的根须,洗净后或调或腌都行,脆脆的带着一股香味,吃馒头或者吃面是离不了它的。年轻人手脚快,心里又被恋爱的暗流冲动着,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在这清净的天地间,他们的笑声满天地转悠。还不到一个小时,江宏和灵子就满满挖了一篮子。

“我给咱摘杜梨去,它黑的爱人哩,一看见杜梨就不由得流口水!”灵子笑着指向山坳里的一棵大杜梨树说。

“等一下,”江宏忙喊。灵子一愣,江宏笑着说:“可别再把脚给崴了。”

灵子一下子明白了,“格格”地笑得喘不过气来。这笑声清脆响亮,连山也轻轻地颤动起来。江宏爱恋地望着她。笑声中,灵子早已经像只猴子爬上了树,随即啪地扔下一枝杜梨。那颗颗熟透了的杜梨酸甜酸甜,江宏一边吃着,一边用手遮住阳光喊小心点。

“没——事——”灵子拉长声音回答。忽然她哎哟叫了一声。吓得江宏大声叫喊,可听到的却是又一股笑声,声音中带着几分狡黠。

现在江宏面前堆了一堆杜梨枝。树上的大声喊够了吗,树下的忙喊三天也吃不完。话音未落灵子哧溜从树上溜了下来,就像从天而降的仙女,更加上爬树有点热,脸儿像贴了两朵桃花——粉中透红。

“真好……”江宏喃喃的说。

灵子拿树枝打他,他却说杜梨真好——吃。说完两人好像说好似的沉默了。

“灵子!”江宏先开口了。

“嗯……”灵子的声音出奇地低,出奇地软。

“……能,能回了吧?!”江宏咽下的唾沫带一股甜味。

灵子静静地站起来,脸上的红晕味散,可两只眼睛里分明漏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

“灵子!”江宏心里直跳,嘴里的话好像有点颤颤巍巍,像出血走路的婴儿在蹒跚挪步,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离得这么近,彼此间的温度使两人的心跳得更快了。江宏隐隐感到女人身上那种特有的魅力在灵子身上散发着,就像一朵开盛的花朵,他内心的冲动达到了极点,情不自禁地在灵子的脸上亲了一口。

“嗨呀……”处女的唇被心爱的人热吻,世界上再没有人比灵子幸福了,她闭着眼睛,身体内的情感像脱缰的野马见了草原似的没命地奔腾着,她身子软软地倒在江宏的怀里,两人幸福地交织在一起。

天上的太阳爱抚地照着大地,秋山像盖着一块黄绿相间的毯子,秋风不时吹拂着树上小鸟的衣裙,使得这山有了一种久违的诗意。


感情的薄纸一旦被捅破,人们就进入了一个癫狂的情感时期。江宏把灵子拉进了爱河,两人觉得世界小了,好像只有他们两人了,有觉得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一切都会带给他们美好的感觉。当对方的举手投足偶尔和自己一样时,就会觉得是那么的高兴,当幸福的四目相对时迸射出连爱神都嫉妒的光芒。

为了相会,灵子把她家的一盆仙人掌当成了暗号,如果她爸妈不在,就把仙人掌放在大门口,如果大人在就什么也不放。年轻人嫌大人在不方便,每逢大人在的时候两人就出去在外面找个地方相会。

感情的力量有时巨大到无与伦比,他们的事情进展很顺利。请媒人、商话、订婚一切都像挖开的水渠而不要再去管水怎么流一样自然。

接下来准备结婚又让两个人忙了两个月,他们就像不知疲倦的蜜蜂,既要装修房子,又要摆设家里,大到电视、衣柜,小到锅碗瓢盆,无不要他们忙活,家里老是两人忙碌的身影和幸福眼神透漏出的光芒,也许有了灵子,江宏的屋子增加了不少的光彩。

日子像流水,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就到了大喜的日子。婚事并没有太铺张,一切从简,因为暂时的铺张只会换来小两口更多的生活重压。那些复杂的仪式,习俗江宏极力反对,但还是扭不过大人,所以婚礼还很有陕北地方特色,从迎新人,到送新人,新婚上头(举行这种仪式时,新娘和新郎同坐在一只桶上,然后由主持仪式的女人给两人梳头,一边说着吉祥祝福的话,如“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满炕跑”等),闹洞房,听门等都进入了婚礼程序。更有那吹鼓手闭着眼睛,鼓着腮帮子猛吹,一会儿变个调子,厚重之中藏着婉转。在八碗席上(由于陕北农村的婚宴一八个大碗的菜为主,因而就叫八碗席),亲朋好友猜拳喝酒,说笑逗趣,好不热闹。更有那些可以耍笑的亲戚,从锅底上磨练一手的黑烟煤,给江宏父母脸上涂得像非洲来的黑人,那些小姨子和她们的丈夫和姐夫耍惯了,就一起把姐夫压住图个够,一时间有多了几个黑人。灵子是用毛驴娶回来的,这是江宏的注意,两家大人一致要用车来迎娶,但江宏却说,用毛驴才更像陕北人的婚礼,于是一行壮观的驴队就在小城的街上来回走了几圈,由于都在城里,所以不到二里地的路上,整整走了三个小时,那是时新挡路,几个年轻人买一盒烟,拿条长凳子,往路上一横,给吹鼓手和驴队的首领,也就是事主指派的重要亲戚,上一支烟,完了就把几盒烟全给了吹鼓手。人们都喜欢红火,挡起来就没个完,这天就像一个城在过节,大人孩子都去热闹了,大家不是起起哄,烘托一下气氛。大家在感受热闹的时候也有几分轻微的嫉妒和深深的羡慕——看看人家真是好男配好女,骏马配金鞍。


婚礼的热闹很快散去,留下的就是平平凡凡,踏踏实实过日子了,油盐酱醋替代了热恋的温情,生活的脚步让人开始了烦恼,开始了该开始的和不该开始的一切。

灵子性格爽快,性格好,和邻里之间相处得十分融洽。上个月,有个叫小惠的邻居坐月子,她忙忙的送了两把挂面和一包黑糖,挂面是祝福孩子健康长寿,因为陕北口语中“面”就是“命”的同意词,长面就是长命的意思。还送了十个鸡蛋,祝福小惠多生担,后来她们成了好朋友。平时家里老是串门的不断,笑声在屋里上下翻飞,家里充满了生机。江宏十个喜欢静的人,他也喜欢和灵子单独呆在一起。每当灵子的朋友们笑着说着进来,大惊小怪地开小两口的玩笑时,江宏就勉强地招呼、陪笑,像一个不情愿有不得不笑的酒店服务生。

山上的杜梨又熟了。灵子也快要结出果实来了,看到灵子行动不便,江宏就偷偷地上山扳了好几枝杜梨给灵子吃,灵子一边嗔怪他不会爬树还逞能,一边却吃得像一只欢喜的山雀儿。那晚他们相拥着谈起灵子挑水时扭伤脚,谈起第一次到山上扳杜梨的情形,两人都很高兴。

早上起床后,灵子突然感到肚子剧烈地痛起来,幸好离医院不远……

儿子出世了。江宏把灵子送回家,又来到那颗杜梨树下,他一口气摘了好多杜梨,拿回家连枝带叶地挂了两支在墙上,这些杜梨可把灵子给馋坏了,因为月子里的女人是不可以吃这些东西的。

江宏第一次感到作父亲的快乐,可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事儿不用说了,生了儿子嘛。可担心什么呢?他担心自己不会当爸爸。小夫妻一会会心地互相望着,儿子每一个举动都让他们谈论半天,儿子的每一个进步犹如世界上最美好的礼物似的,两人高兴得像孩子,此时家里没有大人只有一个小孩子和两个大孩子。

江宏给孩子洗尿布都哼着歌,给孩子喂奶时抢着泡奶粉,有时孩子哭了就一个劲嗔怪灵子没有把娃看好,要是得个感冒什么的,那可不得了,两个人彻夜不眠,轮流值班看护,江宏仍旧唠唠叨叨说灵子没有把孩子被子盖好,或者是提孩子撒尿时不注意给着凉了。

孩子就像刚出土的苗儿,间日头就长。小家伙竟然第一句就叫爸爸,这可把江宏给乐坏了。从儿子会叫爸爸起,每回下课后儿子老远就喊着爸爸爸爸跌跌歪歪地跑来,刚会走路的孩子真可爱,步子就像在水上一样轻飘飘的,江宏一边叫着慢点一边迎上去抱在怀里,在他的笑脸上亲着,一边逗他说话。

儿子两岁时,灵子又生了个女孩。家里添了一口人,顿时日子开始紧巴巴的,江宏渐渐感到生活的担子太重了。有钱日日好,无钱时时难,一个教师微薄的工资要养活四口之家确实不容易。有时为了给孩子们买鸡蛋,两人甚至在家里乱翻,看哪里有一角二角或者一分二分的,要是在床板下或者抽屉里翻到钱,哪怕是一分二分的,两人都高兴得直喊,儿子也跟着翻,他说翻出来要给他和妹妹吃蛋蛋呢。

生活中油盐酱醋成了二人的心病,为此也有一些磕碰。灵子过日子会精打细算,为省几毛钱,她在菜市场全转遍地挑拣,有时为了一半毛钱和卖主争好半天。她为了省钱,每个礼拜都到县城周围的农村去买鸡蛋,一番苦口婆心的讨价还价后,每次都能比城里多买回七八个鸡蛋来。日子清贫,但灵子以为,只要好好过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

江宏很爱面子,看到别的教师两口子在挣钱,日子过得很滋润就不平静。回到家里,就唠叨没钱买这个,没钱买那个的,好像有生不完的“串串”气。话语中流露出对灵子的不满,嫌灵子不挣钱。他一生气,灵子就把话题岔开。

“哎?去年你班上考上那几个大学生还不错吧,你可要多联系联系呢,你记得当时你那高兴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娃娃呢。”江宏是个好老师,教学就是有一套,一说起学生江宏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眉飞色舞的,灵子在一旁偷笑。

江宏是个好老师,但在家里,他却什么也不会干,有时灵子忙得腾不开手,就喊他去找盒火柴什么的。可江宏翻半天也找不着,最后还是灵子去找到的呢。小女儿爱哭,可江宏越哄越哭,急得江宏只叫灵子过来,有时候他儿子倒是哄妹妹比他强。每到这是灵子就嗔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就会教书,什么都不会。

灵子看到家里有了儿子和女儿,一家人尽管生活很累,但也很开心,他愿意为丈夫排忧解难,愿意为孩子和丈夫付出青春和艰辛,她用柔弱的肩膀挑起这一家的吃穿用度。

 

不知怎么了,灵子发现江宏老是太敏感,家里只要有个烟头,有口剩茶,江宏总要问个没完,不知是嫌来客抽了他的烟还是怎么了,灵子觉得江宏好像在变,变得她都不认识了,但她相信她和江宏感情,所以每次遇到江宏这样唠唠叨叨就亲昵地点点他的额头:“你呀——”

江宏脾气不好,加上生活的艰辛,而且灵子有十分漂亮,他又生怕离自己而去,所以江宏感到心里烦躁、憋得慌。回到家里,平时受到的压力和挫折一下子全撒到灵子身上,灵子左也不对右也不对,在他眼里“灵子变得一满不顺眼。”

灵子眼瞅着安乐窝变成了令人压抑的笼子,无奈又伤感,她那纯真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忧郁和稍纵即逝的反抗。她更加小心了,好像踩着鸡蛋走路,生怕出什么事。女友来串门,她推说太忙,女友们渐渐不来了。男客人来了,她格外小心,嘴上和客人搭讪着,心里却巴不得人家快走。有时候当着客人的面她又是扫地又是收拾烟头,弄得客人好不尴尬。人们都说灵子变了一个人,大家哪里知道灵子的苦衷呢。每当夜深人静时灵子瞅着熟睡的孩子和丈夫出神,她心里很怕失去这一切,但又有时候实在是感到累极了。

灵子小江宏六岁,虽然生了孩子,却像可熟透的果实。她的脸光滑柔嫩,几乎没有皱纹,走起路来胸脯挺挺的,要是走快了就像里面有两只乱蹦的兔子,让人仍不住要多看几眼。

邻居们常开江宏的玩笑:“江宏,你的媳妇可是好看哩,你可是‘老牛吃了一棵嫩草儿呀’,你可要小心那些光棍呀,他们一天老瞅着灵子呢?”众人大笑起来,江宏想笑,但只是咧了咧嘴巴。


又是一个夏天,毒光光的太阳像要把土地给晒化,人们躲在家里不愿出来。灵子家窗外那棵白杨树叶子蔫蔫地卷着,上面灰不拉沓地罩着一层灰尘,看上去像晒干了似的。正是午时,灵子一家人正在吃饭。三岁的儿子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像只调皮的猴子。江宏边呵斥他,边吃着馒头看教案。儿子揪了一块馒头扔在嘴里,可不小心给掉到地上了。江宏把筷子一甩就要儿子捡起来吃了,儿子哭着说不能吃。江宏吼道白嘟嘟的馒头多可惜。灵子忙拾起来说这么大的一块馍扔掉太可惜了。儿子哭声小了,江宏认为灵子在袒护儿子,就大声说“我管孩子你走远一点。”顺手从灵子手里夺走了馒头,仍在窗外,灵子平时压抑的情感如同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两人第一次大吵了一顿。

吵架和赌博一样,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过这样吵吵闹闹的生活,两人都觉得痛苦万分。他们本来不想吵,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争论半天,灵子怨江宏书呆子,江宏嫌灵子没有素养,各有各的理,一开口就不由自己了,吵过了后悔可就是听不下来。灵子也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毫不顾忌江宏的感受,有时故意请朋友来聊天闲谝。

隔壁的李江是个光棍,所以没有什么常来找灵子和江宏借这借那的。有时候,他回到家里,热水也没有一口,他就到江宏家里借口要个面盆,顺便喝一起茶水回来往床上一躺就到了天亮了。

灵子日子常了,常开他的玩笑说快找个媳妇吧,李江笑嘻嘻地说想找呀,就是没有长得和灵子一样美的女人哪。逗得灵子哈哈大笑。

由于太熟悉了,就把李江当成家人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常叫他,李江也像个小弟弟一样,干什么很勤快。有一次,灵子双手是面,可要点火做饭又得把裤兜里的火柴掏出来生火做饭,正在发愁,李江来了,她忙喊李江过来帮她把火柴掏出来,顺便把火给生着。

江宏下课了,回家一看,脸都绿了,灵子问他怎么了,江宏皱着眉头不说话,知趣的李江连忙找个借口走了。

“他来干什么来了?”江宏强忍住火。

“没干什么呀!”灵子说。

“鬼才信呢。”

“……”灵子不语也不理会。

“我都看见了,还装。”江宏依旧不依不饶。

灵子也火了,说:“不就是帮我掏了一下火柴嘛,怎么了。再说人家李江可是个正派人呢。”

江宏大怒,说灵子护着李江,他本想把灵子给说住,让她理穷。谁知灵子也不示弱,两人越吵越凶,江宏眼看收不了场了,就伸出手咋呼着要打。灵子也不相信他真打,就走过来说“打呀,你打呀。”言语中带着挑衅。一刹那间,江宏的虚荣心占了上风,灵子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江宏的手无力地垂下来,灵子也愣了,白皙的脸上有五个手指印,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好像不认识江宏似的,她听到江宏吼了一句“女人家还要上天哪”才哭了出来,她哭泣,她委屈,她伤心,不是为这一记耳光,而是为这一记耳光打碎的情感世界。她和丈夫奋斗者,辛苦着,用血汗和爱情培育出来的果实还没有熟透就落下枝头,摔得粉碎。泪光盈盈中,她望着江宏,似乎不认识他一样,她只是说了一个字“你……”就呆呆地坐在地上,久久的,没有说,也没有动。

听到吵闹,李江连忙来劝说。她刚一进来,江宏就一把揪住李江的领口狠命地摇晃。

“你还敢来呀!你一天不干正事,老跑我家来干什么呢?”

李江又惊又糊涂,他高声吼叫着要江宏说清楚。

江宏什么也不说,扑上来就要打李江。李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看着周围邻居的目光,他眼睛红得像发怒的公牛,还没等江宏来到就扑上去揍了他一拳,江宏鼻子给打破了,直流血。灵子背过身子,掏出裤兜里的卫生纸,塞给一个邻居,示意给江宏。


这天下午,两人都没有吃饭。孩子们吓呆了,像困在笼子里的小兽,好心的邻居把他们带去吃了晚饭。

江宏深知自己已经深深伤害了灵子。在他的内心里也很痛苦,很后悔,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闷闷地抽烟。

灵子恍恍惚惚地上床侧身躺下,她的内心翻江倒海一样。她的思想一会儿在杜梨树下,一会又进入吵闹的现实生活中,好像一只网中的麻雀——东奔西窜,不知从哪里出去,从哪里都出不去,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也还是困在了笼子中。她想起江宏的一巴掌,想起自己破碎的精神和情感世界,这个世界她曾经想寄托一辈子,也许还要寄托在来生呢,如果有来世的话,可现实将她的世界打得粉碎。她无助,痛苦,彷徨,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不是说有神灵吗,他在哪里呢,究竟该怎么办呢。回娘家吧,只会让家人更伤心,只能给饱经风霜的父母再增添几根白发和几道皱纹,这时候她相信有些人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当生命缺少乐趣,当生命失去依存的理由时,会想到结束这个词的,可她看看孩子,他们的笑脸在夜色中是那么的安详和美好,……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天亮。可她还是没有办法,也许是那东方的曙光给了她一点提示吧,她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打定注意后,她一骨碌爬起来,“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由于心神不定,差点把左手小手指当成萝卜给切下来。

早饭好了,里面多了一个鸡蛋,平时鸡蛋是没有大人的分,连两个小鬼都不够吃呢,望着鸡蛋,江宏差点奔过去像灵子道歉,告诉她全是自己的错,可是有时候事情就毁在这差点上了,江宏没有动,而是吃了饭,像逃跑一样走出了家门。

灵子若有所思地收拾着碗筷,她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可她这次却犹豫了好久,一边想着,一边洗碗,平时五六分钟搞定的活,现在整整洗了半个小时,这半小时里,她的心就像在大海上的帆船,在一天里却遇到了所有的情况,朗朗晴空,阴阴天气,风平浪静,巨浪滔天,顺风顺水,逆水行舟,船舱漏水,桅杆断裂……一股脑儿袭来的东西,让她的经历了一生中最深入,最长久,最艰难的生活过程和思考。

终于干好了家务,灵子拿起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到“江宏,我走了,带好孩子,忙时让我爸妈来帮忙……”她觉得不妥又给揉了,揉了又写,但还是觉得不行,短短几句话她撕了及张纸。她要说的实在太多。有几次她打开窗子久久地望着江宏的办公室,尽管离她只有几百米,但她却到不了,她有几次冲动想跑去告诉江宏“菜在锅里,馍刚刚蒸好,小米在……让儿子吃好,不要发火,晚上盖好自己的被子,盖好孩子的被子,把门看好……”她也不知道这一走会怎么样,也许……

灵子不愿多想了,她太累了,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忙碌的身体和好好恢复一下被生活磨得迟钝的思维。


灵子走了,带着小女儿。江宏的生活一下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中,一个人又要上课又要带孩子,平时守时勤勉的老师,一下子去的迟了,退得早了,因为早上要给儿子做饭,然后送他上学,下午又得早点去接,然后去菜场买菜,然后做饭、涮碗、收拾家里。然后把孩子往床上一房就去看班级,因为晚自习又开始了,有时候孩子哭着不睡,就把他带到课堂里,他在前面讲课,儿子在后面乖乖地坐着,有时候,可怜的孩子在桌上就睡着了,口水把给他的纸都弄得湿漉漉的,江宏只好下课后把他背到家里,安顿好把门一锁再过来上课。儿子有时候一觉醒来就在家里大哭大闹,江宏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怕鬼呢,江宏只好把话题岔开给他买点好吃的哄哄。

灵子的父母知道后,也很着急,因为灵子走时,连父母也不知道,可她却不知道父母早晚要知道的,知道了还不是更伤心。灵子的父母也是到江宏家里来看外孙才知道的,两人怒火冲天,把江宏数落了半天,连口水也没喝,就气呼呼地带走了外孙,他们不想看见江宏把孩子带的像个小要饭似的。江宏的儿子也走了,他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在想孩子们的笑脸,是那么的亲切和可爱,在想灵子的美丽的笑容和关切的眼神,有时候他实在想不起来灵子具体的模样,心里把她拼图似的组装可就是形不成一个清晰的图像。他真是恨自己,他后悔为什么不向灵子道个谦,哪怕是一个亲热的抚摸都会使灵子改变注意的。他逼走了灵子,这个男子汉想到灵子一个人在外也许会遇到好多想不到的困难,也许会遇到坏人,这个世界不太平呢,也许灵子会想不开呢,女人家心眼小,他越想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睡不着。

接下来的日子江宏非常不好过。强大的生活压力加上悔恨的折磨,他简直要垮了。尽管灵子的父母接走了孩子,可家务要他一个人干,他把馒头蒸成“黄梨”,就是做成“石疙瘩”。儿子在家时一见了这又黄又硬的馒头就急得直哭。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捶一捶酸痛的腰,想到灵子比自己更不容易,自己上课工作还能博得大家的赞赏,感到一种满足,但灵子呢,只知道干活,自己却很少夸赞她,尽管她有时干得很出色,饭菜好吃极了。

这一晚江宏又失眠了,看着天上的月亮像一弯小船,他在心里呼喊“灵子,你快点回来吧,我实在是错了,我可受不了啦!”


杜梨又熟了。灵子走了三个月了。望着山上的杜梨树,江宏的心像被针扎一般难受。想一想两个孩子一个跟着灵子,一个跟着外婆,而自己又独守空房,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拆成了三伙,真是四分五裂。

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烦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茫然地锁了门向山上奔去。几个月来,他一有空就往山上跑。那里有灵子的美好回忆,也只有那里——那棵杜梨树下他才稍觉心安。他每次坐在那棵杜梨树下,默默地想着,忘了时间,也忘了空间。

天气很好,天似乎更高更蓝了,空气也清清爽爽的。江宏没心思欣赏这些。他边走边叹气。在他心里只有那棵树,所有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似的,因为那是一棵有着特别意义的树。

杜梨树已经在眼前了,绿绿的,越走越近——咦,谁这么讨厌,早早地坐在那儿,哎,连这个地方都被别人占了。江宏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就懒懒地走近,走近,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到后边竟然疯了似的跑了起来——

“灵子,灵子,灵——子——”,山上江宏抄着近路,拼命跑着,荆棘划破了手脚,他不知道痛,一块硬土疙瘩绊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绊倒,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仍旧飞一样地狂奔……那人先是一愣,而后兴奋得又是摇手又是喊叫。

天地间,半山腰,杜梨树下,二人面对面站着,眼泪在欢畅地流着,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像两颗带露的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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