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的婚礼像一枚鲜红的印章,盖在赵家沟那年的日历上。经济条件好转的年月里,婚俗里的热闹劲儿也跟着返了潮。姥娘提前三天派舅舅来接我们,竹篮子里装着染了红点的喜饼——这是老辈传下的“叫客”规矩,但凡沾亲带故的,都得由本家男丁登门去请。
我穿着新衣站在姥娘家门槛上,看黑漆木门里进进出出的亲戚。太姥姥走后,这是姥爷家第一次办喜事,屋里摆着新打的榆木衣柜,柜门上贴着“囍”字,红得晃眼。可满屋子都是陌生面孔,后姥娘系着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吆喝,我有点不知该往哪儿站,直到看见三姥爷蹲在柴火堆前烧火,才像找到了锚点,蹭到他身边坐下。
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皂角味,围裙上沾着新补的针脚。火光映着他黧黑的脸,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溅在粗布裤腿上,他也不掸,只回头冲我比划“饿”的手势,又指指油罐——那里面藏着给我留的油渣。
婚礼前一夜,唢呐声把热闹推向高潮,左邻右舍都来“听喇叭”,院子里人山人海。我挤在人群里看红轿子稳稳落在院子中央,三姥爷被本家叔伯推到前排,他盯着轿身红绸上绣的并蒂莲,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又蹭,忽然转身钻进柴房。等他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把新扎的红扫帚——竹枝间缠着刚摘的柏树叶,还沾着新鲜的绿意。按规矩,轿子落地要扫轿门,寓意扫去晦气。他弓着背把扫帚递给喜娘,指节擦过喜娘袖口的刺绣时,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是想叮嘱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浑浊的呜咽。
我趴在三姥爷膝盖上打盹时,正赶上“装柜”的热闹。姥娘和姨姥娘们把缎面被子往衣柜里塞,边塞边念“被子四角枣花生,早生贵子满堂红”。三姥爷蹲在一旁编草绳,把多余的线头咬断,忽然伸手拽拽我的辫子,又指指衣柜——他是在说,当年妈妈出嫁时,他也编过这样的草绳捆嫁妆。煤油灯在风里晃啊晃,他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风吹弯的麦穗。
发轿那日,三姥爷突然变得格外精神。他换上了新做的对襟褂子,帮着本家兄长把姨的嫁妆抬出院外依次摆好。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我才发现他的肩胛骨凸起老高,像老榆树上的树瘤。当姨盖上红盖头,抓着嫂嫂递来的麦麸(寓意“抓福”)坐上椅子时,三姥爷忽然上前半步,用袖子拂了拂椅子上的灰,才和舅舅一起抬起椅子。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把姨送进轿子。
送亲队伍转过村口时,三姥爷突然停下来,望着远处凤凰岭的轮廓。唢呐声里,他喉咙动了动,像是要喊什么,却只有风卷着他灰白的头发。我忽然想起妈妈说过,当年她出嫁时,三姥爷也是这样站在河边,直到送亲的队伍变成小点。
回程路上,三姥爷的手心沁着汗,把一块糖塞进我手里。糖纸磨得起了毛边,奶糖却裹得周正,像是他藏了很久的心意。风卷着晒谷场的草屑掠过,远处传来归鸟的叫声。三姥爷腰杆挺得直直的,还带着送亲时的认真劲儿。他望着花轿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哼早年听过的娶亲调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凤凰岭被夕阳染成暖金,村口老槐树沙沙响着,恍惚间,他的影子和记忆里妈妈出嫁时站在河边的身影叠在了一起。
他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放在我掌心,又指指我的头发,比划着“盖头”的样子。他粗糙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像是在描一幅红盖头的轮廓。我忽然明白,他或许早就想过我出嫁的模样:像姨那样戴着红盖头,手里攥着麦麸坐花轿,而他会提前扎好红扫帚,把柏树枝偷偷塞进轿缝,盼着“百(柏)年好合”的吉利话能护我平安。他的爱从来不用开口,就像他编的筐、扎的扫帚,稳稳当当,全是心意。他没说出来的牵挂,早跟着夕阳的光,落在了他看过的每一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