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青在南京的一处建筑工地上看到了魏昌黎,她虽不是感情太外露的人,但看到好久不见的昌黎,他的黑下去的脸,粘着饭粒的络腮胡子,脏乱的头发,洗得发白的工服,还有一只隐约可以看到的受伤了的右手,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昌黎!”她喊道。
魏昌黎怔住,然后寻声转过头来,看到李青,又迅速转过去,想要逃走。他心里深觉得窘迫,他的这副模样,莫说她李青看到要难过,就是他自己也未曾想象过,他是有硕士学位的,他这样一个人竟然可以踏实地在工地上谋生计,可见他是下定了决心的,并且决意要做出些成就来。小时候他和他父亲学过工匠活,码砖刷墙是不在话下的,且他活细,做的极精致,故总能在各大城市找到建筑单位。
李青走过去,跑起来,拦住他。
“你停下!你就是不看我,也不想只平和只安吗?”她扯着昌黎的衣服,泣不成声。
“只平最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就告诉她,等她爸爸有钱了再回去看她。”昌黎很冷静,他拿掉李青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笔钱,还是新的,没有折痕,“今天刚发的上个月的工资,你拿一半回去吧。”
李青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害羞,脸会红起来,她当时把昌黎抱得紧紧的,说的那些害臊的话来,实在是一场梦一般,不可言说,不能说,既痛苦又幸福的一场梦。昌黎的瘪下去的肚子,消瘦的腰,却硬邦邦的肌肉,高个子还是那样潇洒,哪怕再邋遢也是那样好看。
她把他抱住,哽咽道:“我不走,我就待在这吧。”
昌黎有些反感,他从背后拿开李青的手,一根一根把手指头掰开,李青又一根一根手指头再次陷进昌黎的背里,昌黎说:“我会回去的,等有钱了,你先回去,只平只安还小……”
那日,李青跟昌黎去到昌黎住的工房,工房不隔音,隔壁工友们的吵闹声听得一清二楚,并且李青和昌黎俩人也并不好说话,昌黎的意思是去找宾馆,李青觉得浪费,执意不去且觉得工房也很好,想感受丈夫的生活。
那晚,李青感受到了那丈夫的体温,她的炙热的心脏让她深觉得燥热,甚至在冬日的夜晚流汗,她很难入睡,她怎么能睡得着,她的许久未见的丈夫,她思念的丈夫,她却不能长久的陪着他。她听到丈夫绵长的呼吸声伴随着偶尔的打呼声,他的因为呼吸上下浮动的身体,她依靠他的身体同他一起浮动,她感到莫大的幸福。
那以前的他动用她养身子的钱去还债的不愉快的以为是恨的情愫好像一下子不存在,眼前这个人如此真实,眼前这个人是她的男人,她这辈子也不想再放开了。
第二天醒来,李青已经做好了早餐。
“米不多了,你这味精酱料怎么什么都没有,你看,碗又洗不干净,对了,你放在盆里的脏衣服我都给你洗了,就晒在门前的绳子上……来,牙膏给你挤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工服递给他,包括新换的毛衣。
“把那件新衣服拿过来。”昌黎推掉工服,对她说。
“干什么,干活不必穿新的。”
“去陪你买套新衣服,去看看南京城。”
李青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好啊,来,先吃早饭吧。”
那件当初买的红色的袄子,袖间绣着的素色的兰花,领子是半立的,绣着同样素色的兰花,腰间束起来,穿起来很好看,是改良的旗袍的样式。
她很少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只平和只安工作后也会给她买衣服,但都不如这件,虽然后来样式倒过气了些,但她依然像珍宝一样保护着。
(2)
昌黎的二哥魏昌强自从当初离家出走后便再也没回来过,关于魏昌强的故事这里面被人为隐藏了很多,流传出来的说法仅仅是因为失恋,但其中纷繁复杂的来龙去脉却很少为人所知,只平也是因好奇她那从未谋面的二叔的和父亲的合影,吵着问她母亲二叔的去处,才知道真相的。
“不孝!搞大了小姑娘的肚子,荒唐啊。”李青看着照片中的其实她自己也没见过的二哥,然后严肃地转过脸对只平说,“你还小不必管这些。”
原来是这样。
昌强小学毕业后就跟着父亲学技术,昌强长得粗犷且很爱笑,没什么气性,也懒得去管事,故在家里地位不高,他也乐的逍遥,遂总一个人去放牛。他的牛放得极好,牛吃的是最好的草,水也能喝的很足,且他与牛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他深懂得牛的脾性,故牛也很听他的话,并不乱跑。在他放牛的路上,是村初中的必经之路,全村的初中生都会从这儿走过。
昌强会施展他驯服牛的本领,逗笑大家,并且因他天生爱笑,极有亲和力,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这其中有个女孩,长的并不算好看,甚至有点矮,有点胖,脸上却很白净,乌黑的头发绑成大麻花一直拖到腰间,昌强最喜的是她那双排白得发亮的牙齿和嘴角两边若隐若现的小梨窝。昌强每次看到她就对她说:“你给我笑个呗。”
你给我笑个呗,我爱你的笑起来的样子,每一颗牙齿都爱。
女孩走过他的面前,他就把她拦住,塞给她东西,好吃的好玩的还是什么了不起的他父亲从别的城市带回来的小工艺品,或是他从书上抄的小诗,极露骨的小诗。也学着别人这样哄女孩子,焉知不是每个女孩都爱酸溜溜的诗的,她爱的是昌强的傻。
“你为什么喜欢我?”她问昌强。
“因为你笑的样子特好看喽”昌强说,“所以老要你笑给我看嘛。”
“你说正经的嘛。”她急了,拍着他的牛说,这一拍了不得,牛撂蹄子踢到了她,她倒在草地上,意识到疼痛后,呜呜的哭起来了。“你教训它……好疼啊……”她对昌强撒娇道,或许并非撒娇,果真有几分疼痛在。昌强一下子不知所措,把她扶起来,然后准备用鞭子抽打他的牛,她一把拿住他的鞭子,结果鞭子的力道又伤了她的手,划了一道痕。
“你怎么阻止我?”他不理解。
“不好打你的牛的,它对你好啊。”她吹着手上的血痕,仿佛自言自语。
昌强觉得这女孩简直太可爱了,他把她揽到怀里,他说:“做我媳妇吧。我能等你。”
太小了,昌强也不过十七八,女孩才十三四,什么都是冲动的,还是什么都是不懂的。
所以当女孩把怀孕的事实告诉昌强的时候,他的心里感到深深的恐惧。他的父亲是木匠瓦匠师傅,这家风森严是要紧的,且张家是大族,张老翁(昌强的爷爷)德高望重深受村民爱戴,如此败坏门风的事绝不能被发现,况且他们竟如此年幼,尚不知结婚的的伟大命题,当时不过一时快活,从未想过如此深远。女孩还要念书,这孩子是断不能要的,又怎么去拿掉呢,她的名声简直要坏光了。
这时昌强表现出来的让女孩在以后的岁月里,深觉得男人的性质都是坏的,对于爱情也从此再不幻想,仅仅经由媒婆做媒随意嫁了出去。她的初恋如此惨淡,还指望她再去爱谁呢。
他找过她,对她说:“咱俩逃走吧,走的远远的。”
她说:“我不能走,我舍不得我爸妈……你不是要娶我吗,你娶了我吧!”
他潦草的点了点头,是啊,我一定娶你,但怎么也不是现在啊。
然后他连夜穿过村,镇,来到县里,来到火车站,他不敢让人发现,因而不敢买票,他爬到上火车顶,等待火车发动。
入秋,夜晚很冷,并开始下雨,火车发动了,他躺在火车上,纹丝不动,他不敢动,天黑,他怕摔下去,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的眼泪哗哗得流下来。他却不敢出声。
不知火车开了多久,他没敢睡觉,他觉得应该过去了很长时间,他又想到她,她的时隐时现的梨窝,白得发亮的牙齿,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她是不是还在期待他去娶她,她会不会抚摸自己的肚子,说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话,她那么傻,我就是一混蛋。
第二天下午,他感觉离故乡应该有很远的距离了,他才偷偷的爬下来,却发现这儿已是另一个世界。
是广东。
他在广东待了一辈子,没有再回去过,应该是没有发迹的,否则绝无可能不衣锦还乡。
多么懦弱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