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记忆时,生命的碎片飘浮在时间对岸……
——题记
1
回老家,又见到了那条瘦瘦的河流。已经有段时间提不起心劲写字,空落落的。
那条曾经让我痴恋的河流,流着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欢乐和梦想。
而今,她却离我愈来愈远——多像舍我的母亲,那么决绝。
这条河流的命运与我的村庄连在一起,与我连在一起,与我95岁的老父亲连在一起。
要追溯我们村庄的历史,只需问她身边的河流。村庄的历史,就是她身边河流的断代史。
我离开这条河流已整整30年了。
常常,这条河流,一不小心就走进我的梦里。我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捉鱼摸虾,重温那段美好的时光。
2
家乡有前河人与后河人之说。前河指澧水,后河指溇水。
我梦中的河流是溇水的一条支流。
不见春水,一切白得茫然。
河流无语,我以一种哽咽在喉结里的沧桑,追溯河流。
河流是有名字的,但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都用一个代称:河。
在我记忆的尽头,她在两个村庄分界处的峡谷底部蜿蜒爬行,像一条小溪那样细致和秀气。
然而,河流太小,她也是河。
只要看到两岸高耸的峡谷,就能想到她曾经的浩翰和壮阔。
那阴森森的峡谷高数十丈,两岸相距百米之遥。
传说峡谷是河流的前身,那时,她该是何等的汹涌澎湃!
河流的源头来自远山深处。沿途都是大峡谷。
河流以地界为名。往上游去,她有别的名字,往下游去,她又有不同的名字。
河流的名字爬过了石头、孤松和长满水草的河岸。
河流让我变得温情,在她的暖流细浪里,我感受着人生的风平浪静。
3
那洗衣的女子是我的姐姐 ,她挥舞着棒槌使劲地敲打,溅起亮亮的水花。
那挑水的汉子是我的父亲,他把清亮亮的溪水装进木桶,把岁月和沧桑装进木桶。
父亲艰难的脚步和水粒子般的汗珠留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赖以生存的河流,山民既爱她又恨她。
然而,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她却成了我的乐园。
姐姐在上游洗衣,我在下游洗澡。下游有个水潭,在悬崖处,很深,绿阴阴的。
我在浅水滩学狗刨式,后来我敢爬到一丈高的悬崖处往深潭里跳。胆子天大。
河里的鱼儿成群结队,我使劲拍着巴掌。鱼儿吓得躲进石头底下。
我搬起一块大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砸向另一块石头。
石头震得天响,鱼儿翻白了,浮在水面上,拿眼睛使劲地瞪我。
河流留给了我无穷的快乐。可我不能独享,她也是对岸村庄孩子们的乐园啊。
记得那年夏天,为了一只螃蟹,我和对面的孩子发生争执。
我骂:“对门人,人挤人,挤得矮子往上升!”
对门的孩子也不示弱,骂:“对门人,人挤人,挤得个驼子把腰疼。”
两个村庄的人都习惯彼此称对门人。两个赤条条的孩子骂得不可开交。
姐姐赶紧跑下来帮忙,骂:“对门人,人挤人,挤得癞子血淋淋。”
姐姐骂得很恶毒,我却听得特过瘾,站在高高的大石头上,捏着小鸡鸡向对门的孩子尿尿。
我那水灵灵的姐姐哟,她大我两岁。
4
一只脚迈进了成人的门槛。
另一只脚还赖在童年的梦幻里不肯出来。
那年我十七岁。
不知什么时候,我悄悄留意起对门人来。
两个村庄隔着一个峡谷,就着一条河。彼此喊一声,都能答应,可就是遥遥相隔。
平日里,谁家呼唤娃崽吃饭的声音,牛铃的叮当声,谁家在做红白喜事,哪个姑娘在哭嫁,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那个夏天,我接过父亲的扁担,小心翼翼地到峡谷底下的河里挑水。
峡谷里悄悄的,河水在静静地流淌。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正在河里洗衣。她扎着蝴蝶结,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我用水桶打水,她抬头向我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我心里好像突然闯进了一只小鹿,弄得我心尖尖突突地直跳。
我一路心慌。当我挑着水桶爬上峡谷顶上,水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
我放下水桶歇脚,我在静静地等候。
终于,那位女孩出现了。她背着背篓,沿着对岸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一直走进山脚下一栋小木楼里。
自此之后,我常常躲在屋当头的山嘴上朝对门望,使劲望。
那位穿粉红色的连衣裙的女孩出门了,有时赶着牛羊,有时背着背篓。
我想,她大约是去扯猪草吧。每次,女孩的出现让我特别兴奋,好像脖子上和耳朵上在冲血。
只要一日不见,我就魂不守舍。
每次只要看见她背着背篓往峡谷走,我赶紧回家挑起水桶就往河里跑。
那段时间,我父亲一直吃惊我一下子变得那么勤快。
我提前跑到河里,先把水桶藏起来,然后躲在上游朝下望。
女孩来了,把衣服一件一件放进水里浸泡,她挽起衣袖,脱掉鞋,把一双白白的小脚伸进水里去。
女孩一件一件地搓起衣服来,不时拿着棒槌,一扬一扬地,动作优美极了。
棒槌声传出回音,在峡谷久久地回荡。
我采摘野花,一朵一朵,放进流水中去。花儿慢慢地往下流,一直流到她身边。有时我看见她把花朵捡起来,递到鼻子边闻了闻,我仿佛听见她说好香。我常常在纸上写上“你真乖”,然后叠成小纸船。眼盯盯地看着小纸船在她身边流走。
她终于注意到了小纸船。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船,抬起头,朝上游望了望。我躲在大石头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生怕她发觉我,我觉得自己好不怕丑。
她又开始埋头洗衣了。
她小巧的鼻翼,含着羞涩的腮红。她绾起长发,颈下扣紧衣领的白色纽扣,褪色的紧身小袄,幸福地坚挺着青春之美。
这是小河留给我的最早的青春萌芽。
后来,我当兵去了遥远的地方,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女孩。
5
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日夜思念的河流。
中年的平静、笨拙、卑谦,写在脸上、肩上。
峡谷还是阴森森的,河流还是那条河流。
河里已断了水流,乱石布满河床,偶尔有一小潭,浅浅的,没了鱼虾。河的下游远远传来碎石场的机器轰鸣声,打破了峡谷的宁静。
我顺着被杂草覆盖的石阶,懒懒地往回走,脚下渐渐模糊起来。
别了,我亲亲的河流。
离歌已经唱响,热泪灼灼。
那未说完的话就让它留在梦里吧!无论岁月的牙口多老,星月寂寥,我将以一生的隐忍,继续热爱她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水草,每一次的冰雪消融、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