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粑是我生活的小县城常见的一种特色美食,一条老街上有好几家卖黄粑的小店,其中以“赵家黄粑”最出名。虽然赵家黄粑随时可以吃到,可我最怀念的却是奶奶做的黄粑。
每年腊月二十四打扫完厨房送走灶神后,大人们就开始了准备年糕的活动。黄粑是年糕的一种,也是每家每户年前必备的一种美食。
春节有亲戚朋友来拜年,奶奶便会忙着弄吃的。她把深黄色的半尺来长的楕圆形黄粑切成块,在锅里抹上一层猪油,将黄粑块放进锅中,让猪油浸入黄粑里,烙成略带锅巴状即可。吃时一口咬在嘴里,外酥里软,香甜可口;或是将切块的黄粑放进煮开的甜糯米酒汤里,煮一煮,黄粑香甜的味道伴着淡淡的米酒清香,吃时满口留香,甜而不腻;有时为了方便,也会在蒸饭时,在米饭上放上几块,原汁原味的黄粑有着糯米的香软口感,大豆蛋白丰富的营养,也是一种可口的饭前点心。
拜年的亲戚要回去了,奶奶总会在他的袋子里塞上几个黄粑,让他带回去给家人尝一尝!而我们去走亲访友,往往也会满载而归,亲戚们送的黄粑过完整个正月也吃不完。
家里做黄粑,要数奶奶最有经验。她做的黄粑色泽美,软硬适中,口感鲜嫩又有嚼劲。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婶婶,姑姑都是在奶奶的指导下学会做黄粑的。那时候,奶奶五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头齐耳的黑色短发,总是用别针别在耳后,显得精干利落。
做黄粑那天,奶奶在厨里忙上忙下,一会儿忙着泡粳米,糯米;一会儿吩咐妈妈泡黄豆,磨豆浆;一会儿指导婶婶洗粑叶,准备家什。
我也亲自看到过奶奶们做黄粑,大概还记得制作的工序。先将泡好的黄豆磨成豆浆,粳米碾成米面,糯米则需用水泡后蒸成糯米饭,糖要化成水。然后在一个大盆里将这几样东西按一定的比例拌均匀,黄粑的底料便做好了。再用双手团起两斤左右的底料,放在早已洗净晾干的玉米棒子壳或竹笋壳里,再盖上另一张玉米棒子壳或笋壳包裹好。玉米棒子壳是秋天收玉米时,奶奶专门选好留下的,都是张子大,色泽好,形状完整的。用绳子捆成一捆一捆的挂在墙上风干待用。在有出产大斑竹的地方,用的是竹笋壳,而我们村里斑竹不多,所以基本都用玉米捧子壳。
大锅里早已掺满水,垫上一个锅盖大小的竹篦,铺上一层干稻草,整整齐齐摆放一层用玉米棒子壳包好的还是白色的黄粑团,再铺一层干稻草,又放一层黄粑团,再铺一层干稻草,一直可以放三五层,最后用一层薄膜纸将叠得高高耸起黄粑团子密封好。
先用大火把黄粑团子蒸熟,再用小火慢慢焖。焖的时候,通常用的是从树林里刨来的树桩头,所以在之前准备柴火时,每家每户都要刨上几棵树桩头晾起。树桩头很熬火,有时一根粗壮的树桩头可以熬上一整宿,这一宿奶奶是睡不好觉的,半夜得起来几次,或是往锅里水,或是往灶里添柴火。
到第二天早上,厨房里便飘出黄粑的香气,平时爱睡懒觉的我们在这一天都睡不着了,还在梦中就被黄粑的香味熏醒。早早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端上一根板凳坐在灶边守候,流着口水等着奶奶发号司令拆膜纸。
拆膜纸时,奶奶总是小心翼翼的,就像是烧窑工开炉时盼着一件件精美的瓷器出窑一样,生怕不小心碰坏了其中一只。拆开膜纸,奶奶轻轻揭开稻草,将头埋到一圈雾气中,用筷子轻轻剥开一个黄粑的壳仔细看着,那时候的奶奶就像一名艺术鉴赏家一样,认真而细致地品鉴着一件艺术品的好坏。如果奶奶说“黄了”那就是可以起锅了,我们则欢呼雀跃;如果奶奶说的是“还不太黄”,我们的心则如同浇了一瓢冷水,还得继续流着口水耐心等着再焖上几个小时才好。
人们通常会以黄粑的色泽来评论谁家的黄粑做得好与不好。那种黄中带赭的颜色是最佳的,通过一晚的焖蒸,玉米壳和稻草的精华已浸入糕体内,色和味都发生了变化,切开一段,赭黄中夹着晶莹透亮的糯米粒,仿佛黑夜苍穹中满天的星斗,一闪一闪的,混合着玉米,稻草,黄豆,米粒的清香,漫弥在鼻尖,早已让人垂涎三尺!
奶奶从锅里捡起一个热气腾腾的黄粑递给妈妈,妈妈忍着烫慢慢剥开玉米壳,壳上还沾满一层糕粒,我们便争抢着玉米壳,小心翼翼地用牙刮下来,吞进肚子里,那种感觉比饱食一顿山珍海味的滋味还美妙!妈妈把剥了壳的黄粑切成小块,用一双筷子穿起来,一边递给我们,一边叮嘱道:“慢点!先吹冷了再吃。”
我们迫不及待接过筷子,象征性地对着冒着热气的黄粑吹了两下,便忍着烫,咬上一大口,常常是咬到嘴里烫得受不住,只好用舌头顶着打转,一边大口大口向外呼着热气,一边用手噗噗地在嘴前扇着。在嘴里滚了几圈后,囫囵吞了下去。现在想来,其实那时并没有真正嚼出黄粑的味儿。不过这样吃鲜的感觉可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所以总是很美好,总是很期待。
奶奶将出炉的黄粑装进箩筐,待稍冷之后便端上一盆往院子里各家各户送去,让大家都尝尝鲜。别家也如此,所以我们往往都能尝到各家做出的黄粑的味道,有的色泽深,有的颜色偏白,有的较硬,有的太软,有的太甜,有的没味……总之,尝去尝来,还是觉得奶奶做的是最好吃。
黄粑的香味会漫延到正月底,甚至二月初,它弥补了童年衣装的单薄,也消除了整个冬季的寒冷。
我们慢慢长大了。为了生活,奶奶的子孙们就像蒲公英一样,四处飘散,落地生根。每年回去过年,奶奶早已把做好的黄粑分成好几份,每个孩子都有一份,随着黄粑一起带走的还有一包一包的辣椒面,土坛菜,苦瓜干,干野菊花等。
再后来,奶奶的步履变得蹒跚了,我们的行囊中就只剩下我们最爱吃的黄粑了。
做黄粑时节又快到了,仔细算来,我已有好几年没吃到奶奶做的黄粑了。
老屋的厨房还是原来的样子,土灶,大锅,竹篦早已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未燃尽的树桩头还卧在灶前,孤独地等守望着寂静冷清的日子;成捆的玉米棒子壳挂在墙来,随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想唤起当年热气腾腾的记忆。
奶奶不在了,过年像是举行一场仪式,一家人吃顿饭,匆匆一聚,便各奔东西。
每次走进老屋,奶奶在厨房的烟雾中拆膜捡黄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只是空气中已经没有了往日四处弥漫的黄粑香味。
城里老街上卖的黄粑都是用竹笋壳包得规规整整,码得整整齐齐的。大个儿的大约有七八斤重,小个儿的也有三四斤,都是用现代设备统一做出来的。每次想吃黄粑的时候,也会去买上一个,或蒸,或煮,或烙,也还爽口。可是不管怎么好吃,却再也没有吃出奶奶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