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蟋蟀声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中秋节”的前一个晚上,在七、八点的时候,中雨变成了小雨,然后又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远方辉煌的灯光到此变成了微亮,几个废弃的塑料桶盛满了雨水,水面上微微闪光,雨珠溅起的微弱涟漪,风吹柳梢似的轻轻摇晃。但那灯光在黑暗中终于耗尽了力量,抵达不到黑黢黢的墙脚。白昼时,我看见那墙脚拥挤着乱蓬蓬的一片碧绿,足够隐藏一只野猫的杂草依然茂密,但有些枯萎的茎杆和黄叶已经显露出萧条景象,报道着秋临的消息。

潜伏在窅暝草丛深处的一只蟋蟀,用清脆的声音在鸣唱着。此时雨水似乎累了,忙里偷闲,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岑寂。

起初,百无聊赖的我,偶然间听到一个低细微的声音,仿佛呻吟,仿佛低廻;我被这声音吸引,站到窗前仔细聆听。那是一只蟋蟀在鸣叫,声音十分清晰,节奏急切、紧凑又均匀。我聚精会神,好奇地按照它的声音节奏默读数字,每一秒能读出二个多,更加精确地说,每二秒钟读出五个数字(当然读二位数,比如十一或二十的时候,必须加快语速):“1、2、3、…10、11、12…20、21、22…30、31、32…40、41、43”。它的每一句连续的鸣叫,从五六声到几十声,大多都是数到十几的单音。

它持续不断地鸣叫,上一句与下一句之间,间歇只有一秒钟,好像一个逗号;稍作停顿,它又接着鸣叫。有一次它叫到了第十六声,忽然停下来,但立刻感觉到没有叫好,好像手忙脚乱地接着叫,然而,仓促之间仿佛岔气了,只叫了大半声就停下来;接着宛若喘了一口气,又叫了起来。雨大的时候,雨声淹没了它的声音,它敏锐地意识到了,立刻放大声音,坚定不移地保持着同样的声调和速率,那声音果然如它所期,冲破雨声的重重围堵,敲击着我的耳膜。

忽然之间,它发起飙来,一鼓作气鸣叫了一千一百六十五声,其间只有十三次不是有意的停顿,而是小小的紊乱,仿佛心律不齐的样子。连跟着它的声音数数的我,也有些吃力,几乎跟不上它快速鸣叫的节奏。我想当然地以为,这近乎创造奇迹的歌唱后,它得好好地歇一会儿,不曾想,过了几秒钟,它又“中气十足”地鸣唱起来。

我觉得它很孤独,非常希望呼唤一个朋友前来陪伴,以打发这漫漫长夜;也许(它当然是一只雄性,因为雌性蟋蟀不能发出声音)它在呼唤一个异性伴侣,相爱厮守;又或者它是一只“悲天悯人”的蟋蟀,那不停地、简直是拚命地鸣叫,就像杜甫那样,抒发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情怀。

今夜它到底怎么啦?我不想再做毫无意义的猜测。它的鸣声既不像求偶时殷勤的呼唤,又不像搏斗时愤怒的嘶吼,大有杜鹃啼血的意味。这与我平时听到的蟋蟀声不一样,日历上的夏末以后,在屈指可数的几个晴朗的黄昏,我到郊外散步,在落照绮霞的光辉里,常常听到草丛里或倒在地上的枯树石块下,响起蟋蟀的叫声,彼此应答,歌声和谐愉悦,其乐融融。那个时候,它们的鸣叫,每一句只有几声,显得温柔舒缓又从容不迫,甚至能隐约听到那声声鸣叫之间有轻柔的尾音连接。

而今夜却是那么的急切焦躁,或凄怆悲壮,这呼叫或呐喊,难道是要和雨声一决高下?

我点燃一支烟,静静地谛听着它的鸣叫,脑海里不由得涌起有关它们的记忆浪花。 蟋蟀这种小虫子无处不在,有很多别名,广为人知的就是促织,蛐蛐,吟蛩,将军虫,夜鸣虫,由此可知它分布的广泛和数量的众多,它能给人以快乐,甚至让人着迷和珍惜,以至于玩物丧志。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普通人对它的喜爱,从而让它承载了人们赋予它的文化意义,什么居住风水,好勇斗狠,勤奋努力,吉祥如意,财富地位等等,还弄出来了个“蟋蟀宰相”。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好勇斗狠、遇敌则强的战斗意志和拚搏精神。

它们的声音对于人类来说不足挂齿。然而,《文明的溪流》的作者给我们描述出这样一幅图景:“如果我们能回到无限久远的过去,看着地球的原始状态,可能会看到地球像熔炉的炉膛……水还混在硫磺蒸汽中。大气下面,是海洋般翻滚的熔岩物质。穿过布满火云的天空,飞速运动的太阳和月亮的闪光像焰火般掠过。”我们仅凭想象,就能知道那里的声音是多么可怖和狰狞。

这颗蓝色星球陆地上的动物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响起?《荒野之声》的作者告诉我们:“二叠纪发声昆虫是已知化石记录中最早的鸣虫……蟋蟀家族似乎出现在约三亿年前。这些最早的蟋蟀留存至今的后裔几乎都能鸣唱”,“地球沉寂长达35亿年后,昆虫给大地带来了第一阵歌声,使古老的蕨类、苏铁和石松林熠熠生辉。这些声音将是人耳熟悉的。当我们听到城市公园、高山草甸或乡间小路边蟋蟀的切切嘈嘈时,我们便穿越到了地球上最早出现歌声的年月”;然后,“陆地上森林茂密……地球上有史头一次到处回荡着生命交流之声。白垩纪晚期的森林像现代雨林一样日夜生机勃勃,充满各类鸣虫的噼啪声、嗡嗡声、吱吱声、唧唧声和啾声。地球,终于被歌声环绕了。”蟋蟀的鸣叫或歌唱,是照亮地球陆地上各种声音的第一缕龧光。

这声音从远古一直传唱至今。无论洪水泛滥,冰川覆盖,山崩地裂,沧海桑田,从来没有间断过,让我们不会处于一个死一般寂静的空间里和大地上,它值得我们心怀最真挚的敬意。

我瞬间领悟了伟大、庄重、仁慈又宽厚的大自然是如此精妙和神奇。如果把这只蟋蟀的体形放大成一个现代成年人的体形,那将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场景:一只普通的蟋蟀大约只有五克左右,而一个不胖不瘦的成年人,我姑且把他的体重设定为五十五公斤,或者说大约是五万五千克,也就是说,这个成年人的体形是这只蟋蟀体形的十一万倍。反过来说,如果这只蟋蟀有那个成年人的体形那么大,真的是顶天立地了。那么,可想而知,它的声音就是万钧雷霆!与它们相比,什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喇叭尖叫和机声轰鸣,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半夜了,临睡觉前,窗外的雨声又渐渐大了,从嘀嘀嗒嗒,变成了噼噼啪啪,我再一次走到窗前,听到它还在不停地鸣叫。可惜不是“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时节和意境。

我突然想到:蟋蟀的生命周期只有三到十二个月,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明天它就会死去;也许下个月的某一天,它就会被霜雪掩埋。它是不是想把自己顽强的生命、澎湃的激情和昂扬的斗志,用歌声永远刻在这个雨夜里?

在这样一个夜晚,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偶尔传来杂沓的人声,还有彻夜不息的蟋蟀声。



2025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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