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江湖时代的武侠,用失序的武林还原中国人的样子
零·金风玉露
洋洋洒洒粗略地读完《师父》,当真感觉酣畅淋漓,惊讶于这部小说的广阔,以及宏大格局之下的精巧构思,鬼斧神工。
我自认有一定的鉴赏水平,我明白自己想要看什么。故很少跟从别人的建议,读一些众人皆以为好的典籍,我总认为读书是件自由的事,若是看什么书都让别人界定死了,那得多无趣。可每每在浩如烟海的文籍之中翻看挑选,时常寻了半天也找不到一本得我意的书,有时也颇感失败,这本《刀背藏身》是无意间翻得,感兴趣的是题材,看书名我以为这是一本江湖异闻录。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故事我颇为青睐,翻看第一篇,就是《师父》。
读了几句,突然感觉相见恨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明白这句没关系,更通俗一点,就是薯条遇到了番茄酱,火腿肉浇上芝士,生鱼片点上几点芥末,然后这些东西又让我给碰见的感觉,深深地吸引,甚至是诱惑。
惭愧的是我见识短浅,不识徐浩峰先生的名,并非慕名而来,别见怪。
一·武林兴衰
先说说武林。
天津是老武行盛行的时候武术界的华山之巅,武馆林立,可是那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在古代,通讯不便,那些能够以一当十、一骑当千的人的事迹是在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之中传播开的,人们乐于讨论这种奇闻轶事,有血有肉的江湖故事是乏善可陈的庸碌生活里最可口的下酒菜。几段江湖儿女的恩怨情仇,切得粗枝大叶,撒点细盐,扔进嘴里,就着二两烧酒,足以慰藉,一个人一场酩酊的大梦。那个年代,随便找一个茶摊坐下,点一壶大碗水茶,支起耳朵来,邻座人的高谈阔论就能将不知何时不知何地的不知哪位江湖豪杰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说成一部大片,情节跌宕,有血有肉,让人听了不觉拍案叫好。
功夫,就是那个时代人们的催眠药,无数碌碌无为又迫于命运压迫,不得翻身的市井小民,都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学得绝世武功,纵横武林,荣华富贵。这些人,神话了习武之人,这个时候,江湖上只有各大门派,武功虽多也是分门别类,南拳北腿,井水不犯河水,偶然兴起,几家掌门觉得自己武艺已经无敌,就凑一起商量一下,来一场华山论剑,决出个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己封自己个名号,也能够安享晚年。这个时候没有武馆。
到了《鹿鼎记》的时候,金庸老先生用一支笔解构了几百年的中华武林,整个中华武林里最厉害的不是那些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反而一个韦小宝,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混得与天子称兄道弟的地位。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那些习武之人的脸上,也拍醒了万千渴望习武、渴望获得绝世武功大展拳脚的人。《鹿鼎记》如同烙在那些耍拳弄腿之人脸上红彤彤的巴掌印一般,宣告了武侠时代的终结。
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中华武侠衰败的时期,武馆开始觉醒了。
清朝末年,闭关锁国盲目自大的大清王朝依然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春秋大梦中不愿醒来,可洋人的坚船利炮不管你有没有睡醒,点燃引信的闹钟准时炸响,八百里海防旦夕摧毁,朝廷只得故作端庄地割地赔款,于上不失颜面可是于下就是水深火热了。洋人打着外交的保护伞,从各个口岸渗透入中华大地的每一寸土壤,血一般的现实又催化了武侠的复兴,这一次,各大武馆如雨后春笋一般,争先恐后的从弄堂里巷中冒出。与数百年前的武侠梦不同,这次的人们有了科学的指导,已经不相信什么神功大成能够一扫天下鞑虏的梦了,他们开始务实,开始用武术强身健体,那些曾经在古代武林风靡一时的各大门派的正统武学已经不能占据统治地位,各种奇门遁甲,小拳种,只要能够强身健体,保证自己不受欺负的,都可以在武馆界得到一席之地。
二·《师父》的格局
再来说这篇小说。
《师父》讲的是民国时的事。说起民国,军阀混战,烽火连天,内忧外患,民不得闲。可是《师父》不讲军阀,不讲局势,甚至没有提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仿佛民族存亡与这无关,若是想置身事外得好似闲云野鹤,无可厚非,写小群体的故事不必非要牵扯国事,架构太大了不好落笔,但是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必须要写一个群体也要影射整个民族的风流气度,骨子里的气质使然。那么,怎么写。徐先生挑了京师郊外,天子门前的天津,不写书生不写官宦,不写伶人不写军阀,写师父。这是一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各派都有名师,都后继无人——天津八卦掌耆老郑山傲如是说。
武馆偌大,装修陈设都是花架子,招牌是师父。
广东佛山,直隶天津,南北相望,成为武馆聚集的两个中心,《师父》讲的是津门,但打的是咏春,佛山拳。一九三二年,咏春拳师陈识北上天津,想在天津开宗立派,传播咏春,但是哪里有哪里的规矩,天津人不会容忍外地人开武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要有一番思量。
陈识找的是天津武行耆老,八卦拳师郑山傲。
这是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想在天津开武馆,得让天津武人佩服。习武之人都奉行拳头说话的准则,踢馆成功就是最好的资本,扬名立威要靠踢馆。武人气量大,但不是全部,没人能容忍踢了自己馆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立馆教拳,所以师父不能踢,郑老让陈识教出个徒弟踢。徒弟要在本地找,天津人容天津人,天津武馆十九家,八家武馆便是底线,踢过八家,各馆长会联名请出一位高手,终止这次踢馆闹剧,武行承认踢八家的战绩,但是徒弟要逐出天津,永远。自此,小拳种扬名,师父立馆授拳。
牺牲一个天才,成全一个门派。
看似水到渠成,但是格局太小,大格局的东西要往前找。
起先让我疑惑的是这些事的起源,一是为什么陈识要北上,二是为什么郑山傲会帮他。看懂了才发现,这两件事的答案是整篇《师父》的筋骨。
“我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要按世上的规矩来!”这是陈识对我第一个问题的解答,但在我看来也是徐浩峰先生写这本书的真正缘起。小拳种式微,想要不被历史的潮流冲刷殆尽,就必须要有人站出来,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立不世之功。而中国的武侠电影、武侠小说何尝不是和当年的小拳种一般的境遇呢。有抱负有才能者,如陈识,如徐浩峰,不会甘心自己的门派没落,是为境界。
“天道不独秘。格鲁吉亚舞裙下步法跟‘八卦走转’同理,这个白俄女人吓坏了我,如果我们再不教真的,洋人早晚会研究出来,我们的子孙要永远挨打了。如果你答应我开武馆传真的,我便让咏春在天津扬名。”这是郑山傲对我第二个问题的解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没有人是受天地偏爱的,想要子孙不挨打,就必须让真东西留传下去。而立身当时的中国放眼世界,你会发现境况并无二致,主流群体故步自封,一意孤行,仗着底蕴坐吃山空山雨欲来风满楼。有远见有担当者,如郑山傲,如徐浩峰,不会任由自己的子孙挨打,是为格局。
三·规矩与传承
境界格局构成了骨架,隐喻中国历史与传承,血肉也融在其中,想要小说不散,要有筋脉勾连硬骨,规矩就是武侠江湖的筋络。
有远见者如郑山傲,坐武都头牌之位,想要留给子孙真东西还要靠南方人,规矩使然。
天津的名师不会违反守秘原则,否则会被各自的门派讨伐,他无力承担整个门派的怒火。
有抱负者如陈识,怀一身咏春绝学,想要让咏春扬名天津还要用徒弟作工具,亦是规矩使然,陈识北上扬名之旅,可以说是武林人士对武林规矩的彻底低头,在武林之中“规矩比天大”。在《师父》这篇小说之中,处处渗着规矩,踢馆扬名有规矩,练拳拜师有规矩,长幼尊卑是规矩,吃饭喝茶也有规矩,在这个武侠世界中,所有人都臣服于规矩,这是徐浩峰对武侠江湖的解读。规矩来源于积淀,张扬的扬名之路包裹在无形的规矩之中,阴阳和合,暗暗契合了天地至理,刚柔并济。但是这也让这本书有了一种莫名的压抑,有种沉重的氛围。
末世的规矩是礼崩乐坏的规矩,这种礼崩乐坏的规矩才是压抑感的来源,规矩没有了管束就没有了方寸,武行的师父们知道用规矩来保护自己,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层铠甲会失去。
这让他们格外惶恐,惶恐外化成敌意,发泄点就是耿良辰。
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矩让一切合情合理,可是一切合情合理的东西,总有危险。
被利用的徒弟耿良辰最先悟出这个道理,他知道拳怎么打,也知道馆如何踢,他知道天津武馆十九家,但是不知道踢多少家才算完。扬名之后,如何收场?他隐约嗅到应该不会是“扬名,开馆”这么简单,但是他猜不到自己是扬名的祭品。
武林之中注重传承,而传承在我们看来是非常光明的东西,一代一代人取精华弃糟粕,但是《师父》解构了传承,传承的双方染上了功利的色彩,双方各有目的。陈识为了门派扬名,将徒弟作为工具,踢完八家武馆则弃之。郑山傲则将咏春作为工具,维护自己的地位,流传后世一段佳话。徒弟也有徒弟的目的,耿良辰是为了朦胧的爱意,对师母的爱意去找的陈识可是最后不了了之,林希文是为了自己的功绩,想将师父作为垫脚石,接管武行。每个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跳进了江湖,最后被江湖水冲得支离破碎。
终
最后,耿良辰带着刀口朝天津跑了百十米,要了尊严丧了命,吊着口气回了天津,死在了自己习武之前干的脚行车旁,落叶归根,林希文趁郑山傲不备,偷袭得手,用一卷录像带换下了郑山傲一世英名,却被陈识在开馆仪式上用八斩刀割了吼,身首异处,郑山傲带着白俄女人去了巴西种可可,留在天津的只有被徒弟打下的三颗牙,还有一句叹息:“天津再没我这号人物了。”陈识杀了林希文,被武行追杀,用一对八斩刀和子母鸳鸯钺战败武行一众高手,全身而退,南下回了广东。
最后的最后,情节大家都知道,几个武夫的壮举并没有阻挡历史的车轮,党派之争、列强入侵,历史的车轮不在乎挡车的螳臂,子孙没能逃过挨打的境地,但是借着中华底蕴,还可以再站起来。
徐浩峰的《师父》用失序的武林还原了中国人该有的仁义礼智信,还原了规矩与尊严,是当代武侠的上乘之作,个中滋味值得细细品尝。
默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生人,外表是敏感脆弱的金刚怒目,内心有簪花带酒的菩萨低眉。
处事三分侠气,为人一点素心。
嫌这世界太寂静,希望这世间众生都能宁鸣而死,不爱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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