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可写
——读李娟《羊道•春牧场》有感
野菊米
源于对新疆的亲切和怀念,李娟的书前些年陆陆续续看了些,有一搭没一搭。最近的《羊道•春牧场》是一气看完,恍惚中竟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原来普通人的生活看似平常,细究却也惊心动魄。正像李敬泽言:“万事万物皆是新鲜庞大,人间小事同于世界大战。”人活世上,像她一样,每一天都细细体验,也就没白活。
首先,我喜欢李娟的文字,会无端地联想起萧红《呼兰河传》中描述童年的语言,那么无拘无束,新鲜活泼,有时引人无限遐想,有时还会逗你扑哧一笑。试看以下描写:
有时候踢翻一块牛粪,突然暴露出一大窝沸沸扬扬的屎壳郎,好像揭开了正在大宴宾客的宫殿屋顶。
她在猛吹几口气,透明的火苗轰然爆发,像经过漫长的睡眠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束束细锐锋利的火苗从干燥的牛粪缝隙中喷射出来。
一行大雁正缓慢而浩荡地经过天空。等这行雁阵完全飞过后,天空一片空白,饥渴不已。
客人散尽的吉尔阿特,寂静得就像阿姆斯特朗到来之前的月球表面。
在吉尔阿特的生活,寂静得入漂流在大海上。海天一色,四面茫茫。
荒野无限宽厚地包容一切,再夸张地打扮自己都不会过分。
那姑娘还在下方光秃秃的山谷里无限美好地锦衣夜行,寂寞而满携热烈的希望。
李娟是这样描述馕这种极具地域特色的食物:“面粉、水和盐均匀地——如相拥熟睡一般——糅合在一起,然后一起与火相遇,在高温中芳香地绽放、成熟……”“多么完美的食物啊,完美得像十五的月亮一样。”“那种当馕在刚出炉的辉煌时刻所喷薄的,暴发户式的喜难自禁的华美香气……”“随着馕的凉却,那味儿也慢慢往回收敛、退守,最后被紧紧地锁进了金黄色地外壳之中。只有掰开馕,才能重新体会到那股香味儿。”“再等两天的话,那香味又会随着馕的渐渐发硬而藏得更深更远。”而我的思绪早已被带回到十年前在新疆阿克苏的吃馕时光。每每经过打馕店,总要在馕坑前站定,等一炉新馕烤好,欣欣然接过师傅递过来的金黄的大脸馕,深吸一口气,麦香、皮牙子香、孜然香混合在一起。二三人争着掰下一块,放入嘴里嚼,看起来大家都喜欢外沿厚的那一圈,外松内软,盐的咸味儿与大麦的清香弥漫唇齿间,再沁入心脾。尽管刚吃完饭,尽管馕有小脸盆那么大,等走回宿舍还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每次去户外徒步前,我和柯姐必定去买馕,包里有馕,心里不慌。馕在新疆,是一种最朴素的主食,宜配茶、配奶,热好吃,冷吃也可。
李娟融入哈萨克人的游牧生活,静静观察,正像她自己所说,“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由此获得一些哲学意味的思考,引发读者的同震共鸣:
想在荒野里抗拒食物,几乎不可能。
童年是漫无边际的,劳动是光荣的,长大成人是迫切的。
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永不安宁。
这好比把好日子全透支了,剩下的全是不好的日子。但如果能忍住诱惑,就会始终过着不好不坏的日子。
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是一场重要的传统仪式。对,它就是一个节日!既然是节日,当然得穿最漂亮的衣服啰,当然得欢欣、隆重地度过所有的路上的日子。
在这条漫长寂静的南来北往之路上,能有多少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呢?更多的是冬天,更好的是荒漠,更多的是忍耐和坚持。
越是艰难的劳动,越是得热烈地庆祝啊。
读完一遍,摘抄目录,重读每个小故事,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浮现,感染他们在艰苦劳作中表现的坚韧、强大、乐观、淳朴,乐他们所乐,忧他们所忧,虽远隔万里,却近在咫尺。如活泼、好学、顾家、吃苦、耐劳、爱美的十五岁姑娘卡西,背冰取水,捡牛粪,赶羊群,烧茶,做馕,期待城里姐姐带回来新鞋,跟李娟学汉语;六岁的小男孩胡安西,在荒原独自游戏,跟大人一起背冰,提烧水壶,照顾妹妹;作为家中顶梁柱的二十岁小伙斯马胡力无限爱怜地给新皮鞋打油,大碗大碗吃饭,救助陷落沼泽的马,与妹妹一起搭石头人,大刀阔斧地给骆驼剪毛,穿着新皮夹克转场冻得瑟瑟发抖,累得倒头大睡……在她笔下,除了人,万物皆可写,狗,羊,骆驼,荒原,沙尘暴……都是生动的故事。
再随李娟重温一个个刻骨铭心的场景:骑马涉江时离别一只怕水的狗,全副武装地跋涉在转场路上经历凄风冷雨的考验,迷路荒原被哈萨克人的土电话所救,在沙尘暴里看加固帐篷,捡被风吹走的东西……许是在新疆行走的两年中有过风餐露宿、骑马徒步旅行的经历,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作为当事人的李娟在经历这些事情时的“头脑风暴”。在广袤的荒野中,人是渺小无助的,唯有忍耐与坚持,才会迎来“美妙的抵达”。而大自然,从来又是慷慨的,在度过所有的不堪之后,食物、温暖、平静、休憩、美景往往会接踵而至。致敬2012年至2014年在新疆的难忘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