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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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里那位即将花甲之年的桂花阿姨,于昨天中午走完了她坎坷悲凄的一生。

听院长说:那位桂花阿姨终生未嫁,她的一生都为了她的三个哥哥的生活和学业操劳着。当三位男人功成名就时,当初对妹妹许下的承诺却无一兑现,让这可怜的妹妹孤独终老,彼此都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桂花阿姨七岁时,父母双亡,留下了十一岁的大哥和九岁的二、三哥。在那个动荡不定的年代里,没有一家亲戚愿意收养这四个孤儿,在被封建思想束缚的家族中,刚上学不久的三个哥哥仍然能得到族中长辈们地不断接济还能继续念书,而最小的女孩没能走进校园的大门,小桂花从此就成了三个哥哥的“家庭保姆”,用她那小小的肩膀挑起了家务的重担。

哥哥们都如愿地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而他们的妹妹依旧在为他们的学费奔波忙碌着。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哥仨都想考大学,都想走出这个偏远而又贫穷的小山村。他们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妹妹,瘦弱的妹妹无条件支持他们,任劳任怨。

当看到三个哥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妹妹流下了激动而开心的眼泪,那泪水里饱含了多少辛酸和苦涩,不识字的她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的苦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送别哥哥们的那天,她亲手为每个哥哥都做了新鞋,赶制了新衣服,准备了路上的吃食。可她自己依旧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心只想多赚点学费,让哥哥们能够顺利地完成学业。

临行前,大哥拉住她的手说:“老妹儿,等大哥毕业了,能挣钱了,哥一定带你去城里过好日子,不让你再受苦受累了,哥要让你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女孩子。”妹妹握住大哥的手,幸福地笑了,那笑容是灿烂的,是美好的。

二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老妹儿,等二哥毕业了,有工作了,哥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儿,找个知冷知热的,能疼你的男孩子,让你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你就不用再这么辛苦了,哥要让你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妹妹脸颊绯红,害羞地低下了头,但她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暴露了她内心的期待和憧憬。

三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老妹儿,等三哥毕业了,有了钱了,哥一定带你去旅游,买最漂亮的衣服,吃最好吃的食物,哥要让你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妹妹抱了抱三哥的胳膊,开心地笑了,那笑容是满足的,是欣慰的。

就这样他们兄妹四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有说有笑的。金黄色的野菊花开遍了山野,在秋风的抚摸下,散发出阵阵馨香,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那声音夹杂着淡淡的忧伤和眷恋。

桂花仰头望着飞远的雁群,天真地说:“我要是一只大雁就好了,就可以在蓝天上自由地飞了。”三哥嫌弃地瞟了妹妹一眼:“真俗,就你这样的,插上翅膀也飞不起来。”桂花落寞地低下了头,一滴难过的眼泪从眼角悄悄滑落。山口的风很大,吹乱了桂花的青丝,吹干了眼角的泪痕。目送着哥哥们坐上进城的长途汽车,望着在尘砂中远去的车尾,桂花的小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她那单薄的身子在呼啸的山风中摇晃着,让人很是心疼。

哥哥们走后,这个瘦小的花季少女便带着希望和等待回到了小村子,继续居住在父母留下的那三间土屋里,每天照旧去离家七八公里外的服装厂打工赚钱,晚上回家还要给左邻右舍纳鞋底,织毛衣,做被子等,以此来换取一些散碎零钱,加上厂子里的工资凑到一起作为哥哥们的学费。她的辛苦劳作,乡里乡亲们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有长辈们经常会劝说道:“花儿呀,别光顾着挣钱给哥哥们邮学费,你太苛待自己了,别把身子熬糟坏了,你还这么年轻,一旦做下病了,这辈子可就毁了。”

桂花笑笑:“不打紧的,叔儿/婶儿,我身体好着呢,现在累点儿怕啥,等我哥他们都毕业找到工作了,就会回来接我上城里过好日子了,再说了,我二哥还说等给我找个婆家。”说着说着,桂花害羞地把头转到一边,红扑扑的小脸埋进了长发中。

老人们轻轻地摇了摇头,怜惜地看了眼这个可怜的姑娘,叹息一声:“好、好、好,知道你有那么多的哥哥,也不要太苦自己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劳动,同样的生活。转眼四年过去了,她的精神支柱就是哥哥们的承诺。四年来她去了四十八次邮局给哥哥们汇钱,可她却从未收到过哥哥们的来信,也没有一个哥哥回来看望过她。邻居们问起时,桂花总是笑呵呵地说:“哎,我不认字儿,哥哥们都知道,来信了我也看不懂,到时候还得麻烦大家伙儿给我念,他们心里想着我,我就满意了,等他们都有工作了就会回来接我了。”

也有乡亲们好心地提醒到:“我说桂花儿呀,你这丫头老实,善良,可别让你那几个哥哥给骗了,这都四年过去了,大学都毕业了,也不见他们回来,他们不给你写信也就罢了,怎么连放暑假的时候也不回来看看你,这放寒假了也正赶上过年,怎么也不见他们的人影儿了?不会是他们有了钱就把你忘了吧?”

桂花没有读过书,也不太会辩解什么,但在她的内心深处骤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失望和恐慌。难道哥哥们真的忘记她了吗?难道哥哥们真的开始嫌弃她这个一个大字不识的妹妹了吗?不,不会的,哥哥们不会抛弃她的,更何况哥哥们这些年的学费都是她辛苦挣来的,他们是会感激她的,再说了他们毕竟还是亲兄妹啊,之所以没有回来看她,是因为哥哥们心疼她,怕花太多的车费。这么想着想着,桂花的内心又平静了下来。她再一次的将乡亲们的话抛之脑后,继续重复着她的辛苦劳作,等待着哥哥们的衣锦还乡。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无休止的等待更加煎熬。毕业后的哥哥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偏远而又贫穷的小山村,更别说来接妹妹进城生活了。兄妹之间唯一的汇款联系也中断了,他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走,杳无音信。

可怜了这个为学费忙碌了十几年的二十出头的姑娘,她的大好青春就这样的荒废了。可她依旧留在村子里,守着父母留下的三间土屋,继续苦苦地等待着。

乡里乡亲都说:“桂花,别等了,指望谁都白扯,为自己的婚事打算打算吧,你岁数也不小了,邻村那个因伤退伍的阿峰,他人真不错,对你也有想法,要不我给你们搭个桥儿,牵个线儿。”

阿峰是邻村一户普通农家的孩子,为人老实憨厚,勤快能干。十八岁时应征入伍,二十四岁时,因救灾途中发生车祸造成左臂二级伤残,无奈退伍回乡。

阿峰和桂花的相遇,是在一次村民集体栽树时认识的。时年22岁的桂花,正是青春花季,虽然瘦弱了些,但却不失大方和水灵。乌黑的秀发扎成马尾辫,在身后随意的晃悠着,弯弯的浓眉下面,一双有些深陷的眼睛乌黑而有神,高挺的鼻梁下,映衬着淡粉色微微上翘的小嘴,笑起来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和那对酒窝遥相呼应,格外惹人怜爱。

阿峰对桂花是一见钟情,也曾托同村的长辈们去邻村说媒,可桂花却婉拒了,不是她不想嫁人,也不是她不愿意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而是她的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她的哥哥们身上。桂花始终坚信,哥哥们会回来接她进城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她觉得哥哥们刚毕业,还在忙着找工作,等他们都稳定了一定能回来的。她的内心深处始终在等待着二哥的承诺。她固执地相信手足之情高于一切。

村里的很多人都说桂花傻了,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人家那哥仨早在城里享福去了,还能记得这穷山沟里的土妹妹吗?

也有很多人说桂花太善良了,被那三个忘恩负义的哥哥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这些流言蜚语或多或少也传到了桂花的耳朵里,她选择了充耳不闻,继续重复着她那机械式的劳作。

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地去城里打工,包括邻村的阿峰。每次从城里打工回来,阿峰都会在山口的长途汽车站下车,拐个弯儿到村里看一眼桂花,顺便给这个从来没出过山村的姑娘讲一讲外面世界的精彩。

阿峰和桂花坐在街角树荫下的石头上,一聊就是一下午,阿峰将城里的故事讲给桂花听,阿峰讲得有声有色,桂花却听得津津有味。在阿峰的提议下,桂花也开始学习识字读书了。

阿峰每次打工回来。都会给桂花捎回来一些书本,桂花也会经常到山口的长途汽车站含情脉脉地望向遥远的地方,时而仰头看看蓝天中飞过的鸟雀,时而扭头望向山坡上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各种山花。山中的野果熟了一年又一年,山里的孩子们进城了一批又一批。可桂花依旧守着这片土地苦苦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阿峰大哥的书本,更等待着自己哥哥们的身影。

阿峰如约而至,给桂花带来了她需要的书本和笔墨,也带来了外面世界的五彩缤纷和稀奇古怪。几年之后,阿峰带来了漂亮贤惠的嫂子美莉。关于桂花的事情,阿峰都告诉了妻子。美莉也是个纯朴善良的农家姑娘。她从心底疼惜桂花,从此,阿峰和桂花成了名义上的兄妹,桂花孤独的内心有了丝丝暖意,她也有哥哥和嫂子了。只是内心深处她的失望却越来越多。

随着年龄的增长,桂花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她不再给乡里乡亲们做针线活了。每天除了去服装厂打工,桂花将剩余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学字上。闲余的时间里,桂花也开始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栽花种草,这个陪伴了她三十多年的土屋,让桂花打扮得花枝招展,非常漂亮,它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婀娜多姿,亭亭玉立。院中五颜六色的花竞相开放,沁人心脾的花香在空气中四溢。村子里的很多人们路过桂花家时,都会停下来看一眼这美丽的小院子,也顺便和这院中孤苦的主人打个招呼。时间久了,人们慢慢地发现,桂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岁月的沧桑,不经意间爬上了她的脸颊。

时间的飞逝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二十年的光阴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的难挨,已过不惑之年的桂花没能等来城里的好日子,也没能等来如意郎君的陪伴,更没有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去游玩。政府为她修缮了房屋,将那三间土房变成三间瓦房,院子里的鲜花依旧开得妖艳,桂花的容颜却已经老去。

邻居们都劝她:“桂花,进城找找哥哥们吧,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一定也都出息了,估计他们的娃儿都满地跑了,你去了兴许还能帮他们哄哄娃儿,就算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好歹也在城里找个轻快的活儿干干,你的针线活儿做得那么好,也不愁找不到工作呀,何必在这干熬吃苦呢?再说了,这些年你也读了不少书,认了不少字儿,咱也是有文化的人,还怕他们吗……”

女人苦涩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还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吧,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的,不愿意回来的,即使去找了,也未必能找到。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习惯了和大家的说说笑笑,如果哪天我真的走了,我们兄妹这辈子可就真的无缘相见了。”桂花虽没上过学,但人生路上的坎坷和阅历让她懂得了很多很多,她所说的那些话真的是别有深意。

北归的雁群飞过蓝天,布谷鸟的第一声报春,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将这个寂静的小山村装扮得美丽妖艳。桂花家房前屋后的迎春花张开了黄灿灿的笑脸,向人们宣告着主人的爱戴。

清晨的春风轻轻拂过小院,桂花拿着一把剪刀,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大街上,一声汽车的喇叭响起,桂花没有在意,因为这些年村子里出去打工回来的人,大多数都买上了小汽车,桂花在想,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又是谁家的人儿回来了呢?哎,反正都不是来自己家的,管他是谁回来干啥呀。想着想着,她便继续手里的活儿。

“桂花姑姑,生日快乐!”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桂花闻声,心头一颤,手中的剪刀硬生生地掉在了地上。她有些恍惚地转头看向院门口,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提着一个生日蛋糕,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她。

一声姑姑,这是桂花期盼了多少年的声音,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是她的哥哥带着孩子来看她了吗?是的,一定是的,要不然谁还会叫她姑姑呢?这个世界上谁还会记得她的生日呢?这些年的忙忙碌碌,连桂花自己都快忘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她四十六岁的生日。

此时的桂花是激动的,是兴奋的,她觉得这些年来所受的孤苦是值得的,这一声姑姑让她看到了阳光,等到了希望。桂花擦了擦眼泪,颤抖着双手快步向大门口走去,那个少年也快步地向桂花姑姑走来。两人相遇时,少年将蛋糕放在一边,随后紧紧地相拥在一起。桂花泣不成声,少年泪流满面。桂花冷寂了多年的心,在这一刻完全融化了。她就像看到哥哥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样,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抱紧了少年哭了。

许久,桂花睁大泪眼,仔细打量着这个俊美的少年,“孩儿呀,你叫什么名字?你爸妈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少年挽住了桂花那干枯的手,“姑姑,我叫峰利,今年十五岁,已经上初中三年级了,我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是来给您过生日的,今天是您四十六岁的生日,您的生活经历我都听爸爸和妈妈说过了,姑姑,等我长大了,我来孝顺您,接您到城里和我们一起住。”

听了峰利的话,桂花感动得热泪再次夺眶而出。她的侄子呀,她的哥哥呀,她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她这些年所饱受的孤苦和凄凉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桂花兴奋地牵着峰利的手,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拽着峰利就往大门口的方向奔去,当桂花看到大门口站着的两人时,她的两脚不听使唤地顿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来的不是他的哥哥们,大门口站着的两人是阿峰哥和美莉嫂子,那这孩子就是阿峰哥和美莉嫂子的儿子,怪不得这孩子的名字叫峰利,是取了父母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因为峰利是个男孩子,所以他们夫妻俩就把美莉的莉字去掉了草字头,多么有创意的想法啊,多么好听的名字呀!桂花楠楠自语地说着。

阿峰和美莉一左一右搀扶住了桂花,他们一起走进了桂花的家。这个冷清了多少年的家,因为他们一家三口的到来,增添了些许的热闹和欢笑。

他们四个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话家常,吃饭喝酒聊心事。阿峰也如实地告诉了桂花。

“桂花妹子,十年前,我和美莉在省城一个比较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面馆,取名小山村面馆,小面馆里主打的是咱们家乡的各种面的做法,因此也就引来了好多老乡的驻足捧场,面馆儿的生意还算红火。这十年之中你的二哥偶尔也会带着家眷到我的面馆来吃面。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我的面馆儿里的厨师是你们村西头李叔家的老儿子三虎。那天你二哥带着他老婆孩子,开着豪车来吃面,被三虎撞见了,本来三虎是想劝你二哥抽空回来看看你。结果你二哥拒不承认他在乡下还有个妹妹。愤怒的三虎和他大打出手,两人都受伤了,结果都进了派出所。最后经过警察的调解,也都算相安无事了吧。不过从那之后,你二哥他们就再也没有来面馆吃面了。上次三虎回村儿的时候没敢告诉你,怕你伤心难过。可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桂花妹子呀,别再傻傻地等了,他们的心都变了……”

听了阿峰的这一番话,桂花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她随手端起了身边的酒碗,淡淡地说:“哎呀,不说了,生活中的乱七八糟的琐事,太烦,太累了,今儿个我过生日,谢谢你们一家三口能过来陪我过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生日,也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第一个生日,但愿这不会是最后一个生日,来,我们喝酒,吃菜,不说那些不开心的往事了。”

峰利看着姑姑端着酒碗的手在不自觉的轻微地抖动着。峰利心疼地看了看桂花姑姑那满是皱纹的脸颊。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可是桂花呢?她心里的苦和痛又有谁能理解呢?

苦苦等待了半辈子的女人,终于等到了她的晚年生活,刚过五十岁的桂花退休了。本该儿孙满堂,欢声笑语,可她依旧是孤独的一个人和她那三间瓦房,社区有关领导劝她去敬老院吧,她摇了摇头婉拒了。

老邻居们也说:“去吧去吧,别再傻傻地等下去了,你那三个没心没肺的哥哥早把你给忘了,他们都在城里逍遥自在,娶妻生子,从来就没问过你的死活。再说了你都这把年纪了,这几年的身子骨儿也不咋好,自己留在这个破房子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身边连个端水拿药的人都没有,敬老院里有护工,绝对能把你照顾好。”

有岁数稍大点儿的邻居劝说:“去敬老院住着吧,那里的老人很多,说不定你在那儿还能遇到个老伴儿,你都单着大半辈子了,不容易啊,别人你是指不上了,你的后半辈子只能靠自己了。”

听了大家的劝说,桂花摇了摇头,失神地望向远方,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淡淡地说:“谢谢大伙儿的好意了,这些年跟大家住在这里已经都习惯了,送走了逝去的长辈们,迎来了一家又一家的新生娃儿,多热闹啊,如果真的有一天我死了,还得麻烦大家搭把手,把我埋到山后的烂葬岗那儿就可以了,就让我生生世世留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吧。”她的嘱托让很多人流下怜惜的泪水。

此后的五年多时间里,桂花在房前屋后栽种了更多好看的树和花,把这个普普通通的小瓦房打扮得美丽至极。而她的生活也有了一些变化,新买了彩色电视机,冰箱,定制了新家具,也给自己买了一部老年用键盘手机,唯一没变的就是她一直放在墙角的那个锁着的四尺见方的木箱子。那里面或许有她曾经的希望,等待,伤心,失望甚至是遗愿吧。

世间之事十之八九都不能如愿,女人独居的美好生活仅仅维持了五年之余,在她五十六岁的那年夏天,暴风雨无情地席卷了整个小山村,无数花草树木都被打落摧残,农田里的庄稼,果园中的果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摧残。都说风雨之后见彩虹,可村子里的人们在风雨后却发现了桂花摔倒在落了一地玫瑰花的院子里,已经奄奄一息。

桂花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小镇的医院里。医生建议他们要尽快联系家属,并告知病人的病情很不乐观。社区相关人员再次劝说,希望桂花能够同意联系她的哥哥们,这一次她没再反对,毫无情绪地躺在床上,算是默许了吧。

经过多方找寻,终于找到了在某公司做高管的二哥,继而联系到了某一线城市开公司的大哥和在某重点高中任教的三哥。这出人头地的三位在其妹妹入院的第三天从不同的城市赶到镇医院,来到妹妹的病床前,这三位高大魁梧,西装革履的成功男人,和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憔悴无神的妹妹形成极大的反差。桂花眼神黯淡地看了看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这哥仨儿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人,用手轻轻地扇了扇鼻子周围的空气,转头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桂花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凄凉地摇了摇头,哥哥们对她的嫌弃是毫不掩饰。她的一生算是毁在了哥哥们的手上。此时的桂花除了失望,更多的是愤恨。

医生拿来了检查报告单,并告知,病人的病情很严重,多脏器已经开始衰退,膝关节因多年积水,蜕变,需要马上手术,但术后效果如何还不太清楚。医生建议他们去省城的大医院再看看,那里的医疗条件会更好些,手术的成功率会更高一些。哥哥们捶胸顿足,泪眼婆娑的发誓赌咒,一定要治好他们的妹妹。

第二天一早,桂花被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住进了VIP病房,有最专业的护工来照料。据说哥哥们在当天下午就抛下了他们的妹妹,离开了医院。

手术,药物注射,化疗,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桂花的病情有些好转,精神状态也比以前好了些,但从此只能靠轮椅代步。当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桂花没有任何表情了。她木讷的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如果我是一只大雁,那该多好呀!只可惜现在的我折断了翅膀,摔断了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再次见到哥哥们时,桂花已经能坐在床上与他们说话了,三个男人没有对妹妹嘘寒问暖,只是看了看病例,又询问了医生,大致了解了一下病人的状况。

大哥转头看了眼坐在床上那瘦小而苍老的妹妹,平淡地说:“妹妹,你身体现在好多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大哥跟你说一下,你看大哥现在开公司每天都特别忙,最近公司的效益还不咋景气,大哥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公司上了,你嫂子管理公司财务也很忙,我家你大侄子刚读研究生,学习很忙也很累,都没有时间来照顾你,大哥拿出一笔钱,送你去城里的贵族养老院,让护工来照顾你。”

听完大哥命令式的话语,桂花没有说话转眼看着站在旁边的二哥,二哥赶紧附和着说:“对呀对呀,妹妹你都这岁数了,身体也不好。也不可能再嫁人了,就按大哥说的办吧,二哥也拿出一笔钱给你花,你就在养老院里好好养着享清福吧,只要你有钱,养老院里什么都有,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桂花又看了眼站在门口看手机的三哥,三哥收起手机无所谓地说:“我说妹妹呀,你都这身体了,也没法带你出去玩了,再说了,现在大家都忙,谁也没空照顾你,就按大哥的意思办吧,需要多少钱三哥出。”

听完了哥哥们的意见,桂花什么都没说,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轻微地点了下沉重的脑袋,慢慢躺靠在床边上。待三人离开病房后,一行老泪从深陷的眼眶中流出,沿着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颊滑落,此时的女人,内心是极度的绝望和难过,她一生的等待却成了极度的愤恨,她一生的希望却成了永远的遗憾。

出院后的老人被直接送去了城郊的贵族养老院,这里依山傍水,空气清新,风景优美,环境舒适,是个养老的绝佳之地。

从进入养老院的那天起,老人就从没开口说过话。她的哥哥们也从未来过。日夜陪伴老人的依旧是那个锁着的四尺见方的木箱子,还有养老院里护理人员的精心照料。

没有人知道老人姓什么,只知道她叫桂花,护工们都称她花阿姨,养老院里岁数大的都叫她花妹子,岁数小的叫花姐。没有人知道老人的生活经历,他们只知道老人无儿无女,是她的哥哥把她送来的,替她交了十年的养老费用,可大家不知道的是,送桂花来的那个男人,不是老人的哥哥,而是老人大哥的司机。桂花听着养老院里的人们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问着。她没有做任何的回答和解释,只是轻轻地摇摇头而已。时间久了大家就都以为她应该是不会说话的。可桂花自己心里明白,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能让她再涛涛不绝说话的人了。

经营这家养老院的院长是一名五十三岁的中年妇女,她气质非凡,美丽大方,慈祥善良,对每一个入院的老人都细心观察,照顾呵护。当她发现这位从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桂花老人时,院长还是想尽了办法,时常到老人的房间与她聊天谈心,希望能解开她的心结。

院长在查阅了桂花的档案后,也曾托人去她的老家寻访过桂花的生活经历,看着电脑的邮箱里反馈回来的消息,院长的气愤之余,更多的是怜惜,可怜这个愚昧,固执的老人的悲催的生活经历。

院长的诚心终于感动了老人,慢慢地老人也开始和院长聊天了,话虽不多,但总能说上几句。院长是开心的,老人也渐渐地释怀了。

日子溜走的很快,在那个秋日的午后,老人房间里的紧急呼叫器再次响起,院长和医护人们迅速赶到,老人平静地看了看他们,带着重重的呼吸声艰难地说,“谢谢你们陪我走完我的人生,就这样吧,我真的很累很累,我想休息休息,我能和院长单独说说心事吗?”医生和护士们悄悄退出了房间,他们都明白,老人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是不易,她那瘦弱的身体早已灯枯油尽了。

夕阳西下时,院长满脸泪痕地拿着一把很古老破旧的钥匙从老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月上树梢时,院长思前想后还是违背了老人的意思,拨通了四年前入院时留下的那个联系方式,接电话的人正是老人的大哥,院长简单地说了说老人的境况,希望他们能来见老人最后一面,并告知老人有遗物需要他们带走。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漏出地平线时,老人房间的紧急呼叫器突然响起,院长和医护人员们再次迅速赶到,他们都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为老人服务了。

躺在床上的老人呼吸困难,说话艰难,眼神木讷地望着天花板。看到院长他们进来,老人勉强地笑了下,吃力地伸出那双干枯的手和院长握了握,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谢—谢—你—们。”

快到中午时,养老院门口开进来三辆豪车,院长瞥了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带他们走进了老人的房间,用那把古老破旧的钥匙打开了那个尘封了多年的木箱子,并把老人弥留之际的遗愿告诉了他们。

木箱子打开时,一件崭新的红色嫁衣孤寂地躺在那儿,院长转述了老人的话:这件红色嫁衣是桂花老人年轻时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这一针一线都寄满了她的幸福和希望。还有一双绣花鞋和一个绣着两只鸳鸯的大红盖头,这是她亲手为自己绣上去的,年轻时的桂花多么希望她的哥哥能兑现承诺,为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亲手帮她盖上这红盖头,送她出嫁。可怜桂花老人生前没能如愿地穿上它,她的遗愿是,陪伴了她一生的从未穿过的新嫁衣作为她死后的寿衣。敬老院里的工作人员拿走了这身嫁衣去给已故的老人穿上。

嫁衣的下面放着三个同样绣着两只鸳鸯的大红盖头,这是老人为三个哥哥以后娶妻子时准备的;再下面整齐的摆放着八顶精致的孩童的虎头帽和八双漂亮的虎头鞋。老人这是为他们兄妹四个婚后生活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她多么希望能够儿孙满堂,环绕膝下。箱子的最下面放着老人还没有花的几张存折。这是桂花老人一生的陪伴,也是最后的遗物。

这箱子里的一切物品,桂花老人都没能用上,亲手缝制的礼物也没能及时地送出去。老人就这样带着永远的遗憾闭上了双眼,走完了她坎坷悲凉的一生。老人委托院长等她死后,打开箱子,取出她的嫁衣作为寿衣,最后一次麻烦工作人员帮她换上。剩下的连同这个陪伴了她一生的木箱子都给她的哥哥们送去吧,那里面有她曾经的希望,幻想,等待,愤恨,遗憾,到最后的绝望。

院长含着眼泪向他们转述了桂花老人的遗愿。说完将木箱子的钥匙轻轻地放在床边,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了老人的哥哥们。窗外一缕阳光照进屋子,映在老人躺了四年多的病床上,惨白凄凉。那个开着盖子的木箱子孤寂地躺在床边,这一切都向世人诉说着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的悲凄的一生。

桂花老人的遗体经有关工作人员的处理后,被缓缓地推出了太平间。那身崭新的红色嫁衣不太合体的,穿在老人的身上,让人看了是无比的心酸和悲伤。老人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眷恋和牵挂,深陷的双眼紧紧闭着,她走得安详,去得痛快。院长再也不忍直视,遵照老人的遗愿,接过工作人员手中的红盖头,恭敬地轻轻地盖上了老人的面部。

灵车缓缓地离开了养老院,没有子女为老人送终,没有亲属为老人守灵。三辆豪车紧随灵车之后,车里的男人们,没有太多的难过,也没有什么悲伤,更没有忏悔之意。

秋日午后的阳光甚是灼热刺眼,可那日的天空却有些许的乌云,太阳时隐时现,天空中掠过一群南飞的大雁,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那叫声凄凉中带着忧伤。伴着灵车远去的尾部,更显苍凉悲凄。

(感谢院长愿意和我们讲述养老院里老人们不同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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